玢鎮一家酒樓里,沸水一般鬧騰。
就在不久前,嫻妃娘娘率領的水師戰船停靠青鴉鎮,河渡的船只全被趕回,過往船只一律不得靠近青鴉山附近水域,河道兩頭被水師封口。
各種消息發散,怎不引得大家熱議。
這家酒樓正好對著河面,雖說大河茫茫看不見對岸,愛湊熱鬧的人大概覺得望河也能止渴,沒準有機會能看到嫻妃娘娘的風采,因此生意旺爆。
人聲嘈雜中,角落兩桌十來個人就顯得安靜。
“那屋子下面除了大將軍的陵墓,還有一個巨大的機關陣,布置了滾雷石,千斤頂,火槍林等等。當然,我從沒下去過,只聽夫人說起。青鴉山有一連串天然山洞,夫人出嫁后,讓娘家買下了青鴉山,打算等大將軍卸甲歸田……”
聲音一頓,阿勇深呼吸一口,再道,“后來時局不穩,暉帝沉溺享受,聽信那些文臣粉飾太平,重文輕武,不斷削兵,甚至還懷疑大將軍有造反之意,夫人才開始在青鴉山布置機關陣。而北都大戰的前一年,大將軍空有將軍頭銜,手中能調動的兵馬不足五千,我們被分成幾股,派到各地軍鎮閑置。然后,大今兵馬突然打進來,那些守將多是無能之輩,要么直接投降,要么派我們到最前線去抵擋,好讓他們自己人逃跑。直到暉帝意識到只有大將軍才能統帥各軍,將十萬趙家軍召回北都守城,回來的僅僅不過兩萬兄弟,最后更是幾乎一個不剩,都死在北都城樓之下。當時我哥守到最后,大將軍命他捎來一封口信,他好不容易跑出來,到青鴉山的第二日就重傷不治死了。”
北都大戰,誰都知道怎么輸的,但阿勇所說,是他身為趙家軍一份子的親身經歷,他兄長的親身經歷,沒有任何史書或傳聞,比這個更加真實。
阿勇最后道,“多謝你們把我們都帶了出來,當時真想和今兵拼個你死我活,大不了跟著夫人一起走,見大將軍去。但桑姑娘說得對,不能這么死了,要等殺得敵人片甲不留,打勝仗的那一天。”
阿勇說完了,王泮林的信也寫完了,交給他,“孟大將軍會很高興接納你們的,天馬軍駐扎的軍鎮附近有成翔府城,因為開通了榷場,頗為繁榮,可以安置家眷。”
節南略沉吟,補充道,“還有鳳來縣,縣令宋子安很明事理,你們也可以先去拜見他,由他和孟將軍說明,也許更好一些,畢竟軍鎮那種地方不是隨便什么人就能闖的。”
堇燊立刻瞥王泮林一眼。
可惜,王泮林半點愧疚也不露,還厚著臉皮,“小山說得沒錯,軍棍也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挨的。”
節南翻翻眼珠,接著又道,“縣令夫人玉氏,是玉將軍的女兒,也是個爽直善良的夫人。”
阿勇收好信,背起已經準備好的干糧袋子,喚他的妻小一起起身,“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哪日我們說不定還能在陣前并肩作戰。”
節南但笑不語。
王泮林道,“我承諾,定會有那么一日的。”
阿勇幾人走出了酒樓,就有其他一些人跟上,很快混入人群中,分辨不出了。他們也是最后一批撤離的趙家軍。
感謝嫻妃娘娘沒那么巾幗,眼里只有一座青鴉山,既沒向玢鎮派兵,也沒要求玢鎮官府嚴加盤查,以為人一定會從水路撤走,僅僅看管河道。
當然,這樣的疏漏也要歸功于王泮林的提前布置。他在知道后面有追兵后,就請昆大用兩條船做誘餌,在水寨封鎖河道之前開出去,又故意放風給嫻妃,讓嫻妃篤定她自己的想法沒錯。
而后,王泮林讓剩下的幾只船全開到了玢鎮。
最先,將鞠英社小將們分拆,由他們領著千名青鴉鎮民分批下船,走山路,繞道山腳各縣各城,再走西北線,從錦關山一帶榷場進入南頌,投靠天馬軍。
鯤鵬莊的人也走了,一條官道直回正天府。
再來就剩王泮林自己,節南,小柒,赫連驊這些,也不說怎么走,就找了這家酒樓,等吉康和祥豐他們傳遞一批批安然出城的消息,最后親自送走了阿勇等人。
酒樓朝東,這時夕陽收起了所有的錦繡,蒼藍,灰藍,烏藍,墨藍,如海潮卷了大半邊的天,夜色在河面上迅速起墻,很快只能看到碼頭上的船燈。人們仍聊得熱鬧,沒注意角落這兩桌走了些人,又坐了些人。
隔壁桌的百里老將軍拍拍赫連驊的肩,“小伙子,跟你換張桌子。”
赫連驊嘟囔一聲“為什么是我”,但大胡子也算長者,他挪到旁桌去。
崔衍知也走過來,沒說話,盯著坐在節南身旁的小柒,結果小柒沒睬他,小柒旁邊的祥豐在節南的默默頷首中起身讓了位子。
林溫沒動,說保持距離就保持距離,或者說,清楚這些人個個強悍,自己只要服從命令就行了。
百里原道,“王中書之子,王氏九郎,這下可以說說你為何而來吧。”
王泮林沒帶面具,以真面目示人,也直接向百里老將軍說了自己是誰,只是一路上忙著分批分人,面對老將軍咄咄逼人的追問也沒空說明白。
王泮林笑得溫淡,“這話說長也長,說短也短,不怕老將軍笑話,王九此來,就是找小山姑娘的。”
百里原看看節南,再看看柒小柒,最后看定柒小柒,指著小柒問王泮林,“你找她作甚?”
小柒立刻大咧咧將百里原的手推到節南那個方向,“她才是小山。”
百里原不知道節南的小名,奇怪,“這不是趙侍郎的侄女桑姑娘,行六,閨名好像是——”有點想不起來,“不太像姑娘的名字,和終南山——”
“桑節南。”
王泮林和崔衍知異口同聲。
只是,崔衍知哼了一聲。
王泮林從容得意,“小山是桑姑娘的小名,不過我與她相熟,一直都喚小山,免得直呼閨名,讓人聽到了不妥。”
“不可直呼閨名,就可直呼小名?”
此時此刻,大概誰也沒有崔衍知的心火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