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童氣喘吁吁跑過魚池,無視魚池那邊正拆屋要栽樹,穿過水廊,跳過門檻,看到王泮林的背影就喊,“九公子,崔五郎進芷園啦,你快去!”
王泮林還沒說話,從書架子后面走出丁大先生,“崔五郎進芷園又如何?”
王泮林轉過身,書童才發現他對面還有一人。
黑衫白袖,約摸和丁大先生一般的年紀,神情冷漠。
那人將手中的針扔進銅盆,在另一只銅盆里洗過手,拿帕子擦干,淡道,“我丑話早說在前頭。”
然后那人就轉向丁大先生,“丁山,像他這樣的騙子,就該扔進荒無人煙的山里去,我還能保證他多活幾年。”
書童一聽,就知這是在說九公子的病呢,立刻屏息側耳。
“醫鬼前輩,我保證是最后一回了。”王泮林要笑不笑。
醫鬼的樣子不像鬼,甚至長相俊朗到冒仙氣兒,但既然稱之為鬼,當然是有原因的。
“做不到又有什么用?”醫鬼的語氣明明波動挺厲害,神情卻一直冷著,“你不但謊稱內傷已好,還敢隱瞞記性變糟糕的程度。我問過當日在芷園的人,他們告訴我,你三招之后就不大對勁,狂性大發,蠢到會拿自己的身體擋對方數掌,雖然砍掉人一條胳膊,還居然把整個園子都打爛了,整整三日人事不省。而你根本不記得這些,我問你時,你卻一臉跟我裝冷靜,當自己說書哪。”
“多虧前輩的大還丹,內傷差不多好了。”王泮林避重就輕。
醫鬼哼了哼。
丁山攏眉,“老鬼,我聽你這么說,似乎仍沒找到法子治這病。”
醫鬼搖頭,一邊上樓,一邊說道,“我要是還看得見,就敢在這小子腦袋上開個洞,如今只能治一點是一點,把眼前的人和事記住就算不錯了。趕了大半個月的路,我先睡一覺,不用叫我吃飯,我自己會醒。”
書童聽得眼珠子都要豁到耳朵邊去了,看醫鬼大步上樓,不至于比平常人敏捷多少,但絕對不像看不見的。
丁大先生看王泮林走回書桌后面,笑問,“不去芷園?”
“今早去過了。”王泮林翻開書本,“小山外傷無礙,躺三個月怎么都好了。”
丁大先生道,“聽你說話真輕巧,莫非其實連小山都忘了,裝記得?”
王泮林眉宇皺緊,因為書本上密密麻麻的字頭疼,“我下月大考,有事您自去忙。”
敢給自己的師父下逐客令!
丁大先生偏不理,“吉康說延夫人跟你說了些話,你當時臉色不對。延夫人說了什么?”
書童坐到門邊小板凳上,假裝看門外湖光山色。
“不知赫連驊到哪兒了?他知道韓唐還活著,說不定殺到魑離去。”王泮林顧左右而言他。
“不用擔心小驊,由你堇叔帶著,出不了大事,而且他應該是想明白了。”丁大先生對小徒弟有信心,這會兒更擔心大徒弟,“延夫人說了什么,能讓你變臉?”
王泮林沉默著。
丁大先生也不催,比誰耐心更足。
“延昱殺了馬成均滅口,還有傅秦也死在延昱的安排之下,崔玉真觀音庵遇險那回,是隱弓堂在背后操縱,利用了長白幫的余孽作打手。先生可明白其中之意?”王泮林反問。
之前沒有閑下來的時候,這時聽王泮林一提,丁大先生神情頓肅,“當年你受莫名誣陷,竟也是隱弓堂所為?延夫人知道你是王七?”
“不,是我問她的。當初知道馬成均讓延昱滅口后,我就一直想找機會問清楚,隱弓堂堂主就在我跟前,我怎能放過?她大概也想以那事給我們王家一個警告,不僅承認是隱弓堂策劃,為防暉帝不殺我,懸崖設伏,又怕摔下去都不死,暗箭上抹了一種奇毒,會讓人漸漸失憶,想不起前塵往事,但還不止于此。”
丁大先生難得著急,“還有什么?”
“腦子衰竭,成活死人。”王泮林說得好不輕巧,就仿佛跟自己一點關系也沒有似得。
丁大先生沉了臉,半晌冷問,“要多久?”
“我沒問。總不能說我就是王七,麻煩她告訴我還能活多久。不過那毒是她所制,她頗以為傲,還說漏一句,就算是柒珍,也敗在此毒之下,因為聰明人最怕笨死。”王泮林竟露出一抹好笑的神情,“我不得不承認,她說得很對。”
丁大先生嘆,“但她太狠毒了。這樣的人,竟是小山姑娘的娘親,造化弄人。”
王泮林默然。
丁大先生忽然想到,“等等!柒珍也中了這種毒,但在決意脫離隱弓堂之前,他是隱弓堂重要的成員之一,從收小山為徒開始,整整十年!若這毒就像赤朱,是隱弓堂用來控制屬下的,必定可以解開,否則柒珍為何待了十年?”
丁大先生能想得到,王泮林也能想得到,只是由延夫人送來的這道曙光,他不稀罕。
丁大先生看徒兒不以為然的神情就知他心里怎么想,“我當然知道,歷經芷園一戰,天生血脈已經切斷,今后就是死敵。我也沒寄望延夫人,但只要有解法,老鬼一定能找出來。這才是我高興的地方!”
王泮林神情更淡,“先生高興就好,只請您別把這事告訴小山,她已遍體鱗傷,折骨還血,與延夫人再無半點干系,若為我去求那人,我倒寧可一死,如她師父保護了她一樣。”
丁大先生應得毫不猶豫,“那是當然。”過一會兒,看王泮林始終不翻頁,“泮林啊,你跟我老實說,是不是之前讀得書忘干凈了?”
王泮林裝不下去,無可奈何回道,“是。”
“你還有一個月而已。”丁大先生真是佩服這徒兒的毅力,居然還堅持科考。
“我知。”王泮林應著。
“這種時刻,就需要你先生我了,盡管我平常教導你們,讀書不應該走捷徑,欲速則不達——”
王泮林不等話音落,“先生。”
丁大先生清清嗓子,“事關你終身大事,就不講究那么多了,我給你押題就是。”
丁大先生押題,千金難求,一押一個準。
(泊星石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