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青撲通一聲跪到地上,身體抖得跟篩糠似的,一張臉面如土色,他哆嗦著嘴,顫抖著聲音:“世、世子爺,您、您的頭發……”
“頭發?”宋明昭不明所以,怔愣了一下:“頭發怎么了?”
眼淚頓時沖出了眼眶,空青喉嚨里哽咽得厲害,不停地哆嗦著嘴巴,竟然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宋明昭起身走到了書案旁邊,另置了一張小案,案上擺了一盆水,以備用墨之后凈手之用,他一低頭,就瞧見銅盆里清晰地映照了,他一頭摻了白絲的灰白頭發,鬢角處摻雜了銀絲,竟是未老先讓衰之狀。
他怔忡良久。
噩夢里,“宋明昭”在得知真相之后,一夜白頭。
噩夢里,“宋明昭”也患了心疾之癥。
宋明昭曾經無數次說服自己,噩夢里的那個“宋明昭”不是他,傷害虞幼窈,害死虞幼窈的兇手,也不是他。
那個人,不是他。
他不會傷害虞幼窈。
可噩夢和現實的諸多相似,卻漸漸將他推向了萬劫不復的境地。
宋明昭吃吃地笑:“也好,夢也好,現實也罷,終究不過是一場癡妄罷了。”
空青瞧著世子爺,臉色青白透了慘淡,心里很是擔心:“您,昨兒是不是又犯了心疾?不如小的去請個大夫過來……”
“無事,不必聲張。”宋明昭重新坐回了書案。
他取了幾張信紙,鋪在書案上,以鎮紙壓平,提筆蘸墨時,執筆的手卻倏然一頓,目光落在了這方端硯上。
荷塘映月端硯,色澤青灰,是產自廣東的老硯,硯心顏色月白,透了微藍,是上好的魚腦凍,雖然很是難得,卻委實算不得稀罕。
卻是他和虞幼窈之間,唯一一次正經地禮尚往來。
得了這塊端硯時,他心中很是歡喜,初時他舍不得用,只是在夜深人靜時,難免拿了出來把玩一番。
后來便覺得,這端硯脫不開手,也離不得眼,要時時刻刻擺在,著眼能見的地方,才覺得安心,便一直在用這方硯臺。
每次用完墨,他都會及時清洗,從不假他人之手。
閑暇之余,還會以山泉水中養一養,然后打一遍蠟油,以作養護。
宋明昭蘸了墨,開始寫信。
信中只寫了他到了德化之后,治理德化的一應瑣事,信末處只留了,“安好勿念”的字樣,其余一概不提。
寫好了信,宋明昭吹干了筆墨,取了信封將信紙折疊,裝入信封內,又取了火漆,以火漆將信封口。
空青還在糾結,世子爺怎就一夜頭半白了頭發,心里既擔心又難受。
宋明昭將信交給了空青:“將信拿去驛站,寄回鎮國公府。”
空青愣了一下,連忙道:“世子爺,這怎使得?泉州已經全面戒嚴,消息不是送不出去嗎?您怎么還……”
宋明昭淡聲道:“泉州有汪洋大盜出沒,疑似海盜和倭寇興風作浪,因泉州靠海,海路四通八達,戒嚴的目的,是為防海盜和倭寇進犯騷擾,不是所有消息都送不出去,不然容易引起恐惶,泉州早就亂起來了。”
泉州富庶沿海,倭寇頻繁滋擾,去年倭寇就進犯了德化,沒到泉州城,就被葉大人打得流竄四逃。
也因此,賈州府假借汪洋大盜入城殺人放火之名,封禁了泉州,朝廷只當是有倭寇混進了城中,并沒有引起朝廷的懷疑。
為免城中的消息走漏了風聲,出入泉州的信件,肯定都是經過官府審查,確認無誤之后,才送出去的。
空青一想就明白了,卻還有些擔心:“可是,您的一舉一動都受著監視,貿然寄信,會不會打草驚蛇?”
宋明昭搖頭:“早些時候會,現在卻是不會。”
空青不明所以。
宋明昭道:“我初來泉州時,正是賈州府對我忌憚最深的時候,這個時候貿然寄信,肯定會令他方寸大亂,他甚至不敢讓我入城,就直接打發我來了德化。”
借口也是正好,上任知縣庸碌無為,以致于德化一片亂象,急需知縣走馬上任主持大局。
“我借著衙門里公務繁忙,整日里焦頭爛額,不可開交,連寫家書的心情也沒有,混淆了賈州府的視聽,賈州府派人盯著我,見我暫時沒有異樣,便自覺認為,將我的一舉一動盡數掌控,令他對我放松警惕。”
空青恍然大悟。
宋明昭繼續道:“我乃鎮國侯世子,是保皇黨大力培養的新秀狀元,還有驚才絕艷的名聲,家族并保皇黨,都對我寄予厚望,我下放到了德化,家里不可能對我不聞不問,久不聯系家里,家里也會想方設法地派人過來,打探我的消息,鎮國侯府勢大,一旦摻合進泉州,想來賈州府也會很頭疼。”
“這個時候寄信,是最好的時機,既能打消賈州府心中的疑慮,又能安撫家里,想來這封信,一定會安然送進鎮國侯府。”
空青尚有疑慮:“可是,往來泉州的信件,都要經官府查閱,世子爺……”
宋明昭道:“區區一封家書罷了,要查就讓他們查好了,橫豎賈州府也不會輕易動我,我在泉州安全無虞。”
空青摸不清頭腦,世子爺為什么這么肯定,賈州府不會對他動手?還有突然寄信,真不是為了傳信,只是普通的家書嗎?
宋明昭笑了笑,并未解釋。
有問題的不是信中的內容,而是封信用的火漆。
火漆是家中秘制,里頭添了一味特殊的香,這種火漆也只作用于,家中一些重要的秘信,尋常不會用到。
一旦火漆遭到破壞,此香就會滲入紙張,旁人不知這香,自然聞不出差別,但父親在展信之前,就會聞見。
自然會得知,這封信被人開封過。
父親肯定能猜到,一封普通的家書,焉何要用家族秘制的火漆漆封?
他身份不同,便是有海盜倭寇在泉州作亂,身為鎮國侯府的世子,給家里送一封家書,為何還要遭官府查閱?
如此種種疑點紛沓而來,父親自然能知道,泉州生變了。
世人不知世族傳承數代,到底傳承了怎樣的底蘊,又焉何能得知,這其中的種種玄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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