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公公打開了一道圣旨,皇帝的遺旨,他顯然十分悲痛,拿著圣旨的手都是抖的。
我們恭恭敬敬俯身聽旨,這次的圣旨格外很簡短,只有三十三個字“朕歿后,太子蕭懷瑾延承國祚,左相蘇氏嫡女,大將軍林氏幺女,國喪三月后,嫁新皇”。
就是這三十三個字,卻仿佛一道晴天霹靂,狠狠砸向我,砸得我生疼。
我難以置信的睜大眼睛,看著高公公,看著他手里那道圣旨,再僵硬轉頭,看著太子,我的瑾哥哥。
只見他錯愕了那么一秒,但也只是一秒,我都懷疑是不是我看錯了,因為他接下來便低下頭去“兒臣遵旨”。
他就在我身側,甚至剛剛還握著我的手,但聽到這道旨意,他連一絲猶豫都不曾有。“兒臣遵旨”他這么說,只這四個字,明明是盛夏七月,卻讓我感覺冷得像在草原最高的雪峰
我盯著他,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可我能怎么樣呢連哭出聲也是不行的,只能也低下頭,直到將頭貼在冰涼的地面上,“妾媳……遵旨”
先皇的靈柩運出皇宮時,我與太子并肩站在城墻上,腳下是浩蕩的儀仗。
高公公也在隊列中,他自請去為先皇守陵,棺木旁的他佝僂著身子,銀白的發絲在微風中舞動,也不過這幾日,他已盡顯了老態。
我突然想起他已是年逾五十的老人了,但以前見他都是總管大太監的模樣,做事妥帖周到,說話滴水不漏,穿著錦衣華服,笑瞇瞇一張臉。
熤朝從沒有殉葬的傳統,先皇殯天,按例他這樣伺候了先皇一輩子的老人,是可以領一大筆銀子告老回鄉的,而他自請去守陵,已是很盡忠。
我看向棺木后,跟著的是幾位太妃,雖然皆不年輕,還穿著素白喪服,但隱隱也可窺見她們年輕時的風采。
讓我奇怪的是這幾位太妃一路上皆垂著眼,面上無波無瀾,連高公公都比她們悲痛,仿佛死去的不是她們的丈夫,而是一個與自己無關的人。
我還是第一次見她們,卻沒想到是這種場合。她們都會被送到城外的皇寺為國家祈福,從此青燈古佛、聊此余生。我以后,也會如她們一般嗎?
看著儀仗逐漸走遠,我望著遠方出神,太子站在我身側,轉過頭來看我,我感覺到了,但我不想回頭。
“走吧,阿翎”他喚我,伸出手來想握住我的,我卻退后躬身行了一個禮“太子殿下先走罷,妾想再站一會兒”我恭敬的說。
他看了我一會兒,終沒有說什么,看著他轉身走下城墻的背影,我心中的滋味不知該如何形容。
他是蕭懷瑾,所以就注定了他首先是太子,其次才是我丈夫。
但我沒想到這么快,明明幾天前我還在為他彈《秋風詞》,他把我抱在腿上說“當初只應早相識”,大婚第二日清晨,我為他束發,他笑著說“阿翎,我們也要兒孫滿堂”。
我們大婚都不足三月,怎么下一個三月他宮里就要添新人了
先皇,他的父親,也是我名義上的父親,但我一共只見了他兩面,連話都沒有多說幾句,可他最后的遺旨卻這么冷酷。
于他而言,他兒子的婚事不過是一場穩定政權的交易,與這相比,嫁娶雙方的意愿是最不值得考量的東西。不論是皇后還是妃子,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我不知道他算不算是個好父親
但他卻選擇當個好皇帝。
我看著遠方,看著京城盡頭,想看穿這層層樓閣,直到看見草原。但遠山卻阻隔了我的視線,我站在這京城最高的地方,也看不見我的家鄉,我好想回家。
“太子妃…太陽,快落山了”我回頭,有些發愣,彩珠過來扶住我的手,“我扶您回宮,好不好”她在笑著,眼里卻是深深的擔憂。彩屏也扶住我另一只手,“我們回去吧”她也在笑,卻是牽強的苦笑。
她們心疼我,我知道。在這個無依無靠的宮城,也只有她們此刻心疼我是真的。
我終沒能忍住,一把抱過彩珠,伏在她肩上哭了,在城墻上,低聲的嗚咽,肩頭一抽一抽,像一只小獸。
彩屏慢慢撫著我的背“哭吧,哭吧,太子妃,哭出來就好了”。
入夜,白日的暑熱褪去,花園的蟬比平日更有了精神頭,鳴個不停,入耳只覺聒噪。
“吱—嘎—”是他回來了,我沒有回頭,聽著他的腳步聲,下一秒我就被他從背后摟住,我坐著,他站著。他把下顎放在我頭上“阿翎,你可是生氣了你在氣我么”
“妾沒有,妾不敢”我咬著嘴唇看著自己的手指。
他走到我身前,彎腰半蹲了下來,雙手捧著我的臉,像捧著一件珍寶“是瑾哥哥不好,讓我的阿翎傷心了”他看著我,聲線輕柔得不得了,眼里流露出無限的疼惜。
“你怎么仍這么對我呢怎么總這樣溫柔呢”我看著他。
“還是沒辦法,對著這樣的他,對著瑾哥哥的他生氣”。我嘆了口氣,用手覆上他的手,偏頭在他手上蹭了蹭
“妾只是,有點想家”。我垂了眼角,撇了嘴角,說不出的無害無辜、惹人憐愛。
他將我的頭放在他肩上,抱著我“等這邊事情結束了,我陪阿翎去騎馬吧,飛馳的馬背上的阿翎,肯定格外好看”。
兩日后,太子登基,我記得那天的太陽格外熱烈,晴空萬里,普天同慶。
他穿著褚黃色九龍五彩祥云袍,帶著九珠冕旒,背手站在無極大殿前的階梯上,接受萬民朝拜。
我戴著龍鳳珠翠冠,穿著正紅色織金龍鳳紋大袖衣以皇后的身份站在他身側,聽著臣民們五拜山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后千歲千歲千千歲”。
在我十四歲九個月第十一天,嫁入皇宮三月滿的當天,我成了熤朝第七位皇后。
登基大典開始前,一早上皇上就派了宮中熟悉儀典的老嬤嬤來,她帶著一票小宮女要為我梳妝。“讓彩屏彩珠來吧”我提議。
“娘娘,今日不但是皇上登基,也是您的冊封大典,萬事馬虎不得。她倆年紀輕,怕是不夠穩重,要是為您弄錯了妝戴,老奴有負皇上的信任。”老嬤嬤下拜,一字一句說得讓我無法反駁。
我只能眼看著她打發了彩屏彩珠去殿外等候,依著宮女們在嬤嬤的指揮下為我梳妝。坐在妝鏡前,看著我身上的鳳袍,頭上的鳳冠,我有一瞬恍惚。
鏡中這個女子,額間是牡丹花鈿,口脂是正紅,眼尾黛紅暈染飛揚,華美莊重,卻讓我十分陌生。這是我么我該是這樣的么
我急忙忙從妝臺上翻找我的雙雁簪,它不知怎的被放在了角落,我把它握在手中,才安心了些。
“娘娘,該走了,大典快開始了”嬤嬤催促
“我可以把它簪上么”我轉頭問她
“不可以,娘娘,今日您的一切服飾必須按宮中的規矩來,戴什么穿什么都有規定,請娘娘莫要讓老奴為難”。她又是一個深拜,神色堅定。
“罷了,走罷”我在心底嘆了口氣,將雙雁簪重新放回了妝臺。
坐在去無極大殿的轎攆上,我又想起了草原,小時候被阿爸抱在懷里教我騎馬,感受著帶著青草氣息的風拂過我的臉頰,我咯咯笑個不停。
將小紅馬送我做生辰禮時,阿爸說阿媽就一直希望我和大兄都能做一匹快樂的小馬,永遠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的奔跑在草原上。
可現在我成了皇后,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我會成為皇后。這看起來是多么榮耀多么尊貴,但從此后一舉一動就被鎖在了“規矩”二字里,變成了一只籠中的金絲雀。
美麗高貴,卻不得自由。
登基大典一直到午時末才結束,日頭已十分毒辣。
懷瑾哥哥他召了幾個大臣徑直去了御書房,其中就有左相蘇大人和大將軍林大人,馬上要成為國丈的他們,不知心里感想如何。
而我已經是皇后,依例入主未央宮,這是離皇帝寢宮最近,也是最大最華麗的后妃的宮殿。
但近三個時辰的典禮已讓我十分疲憊,無心仔細看看這一室的金碧,只徑直栽倒在了臥床上。
我是被飯香吸引醒的,外殿的大圓桌上滿滿當當鋪了一桌子菜,彩屏笑著過來扶我“娘娘,餓壞了吧,這都是皇上吩咐送過來的,里面還有好幾樣娘娘的家鄉菜呢”。
一聽這,我眼里都發光了“真的嗎我等不及了,快讓我嘗嘗”。
我拿起筷子,看見面前精致的銀盤上放著烤至金黃還泛著油光的炙羊肉,忙夾起一塊放進口中。“…嗯!好好吃!”羊肉外焦里嫩,入口肥而不膩,想不到宮中御廚竟有這樣的好手藝。
旁邊的小圓盤上擺著精致整齊的拔絲胡乳達,裹著晶瑩剔透糖稀的胡乳達,夾起牽絲不斷,嘗一口,外層酥脆內層綿軟甜糯。
要說炙羊肉這中原大廚能掌握精髓不算太奇怪。但這拔絲胡乳達,看起來不過一道甜品,但它熬制糖稀需非常考究。時間短了拔不出絲,稍晚一點,就會帶上糊味苦味,賣相也不好。
要是沒有多年操作的經驗,是做不出這樣地道的美味的。
我不由得十分訝異“這真是御廚做的”
“怎么了阿翎不喜歡么”身后熟悉的聲音響起
“是懷瑾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