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易死了。
頸有勒痕,身有鞭傷,均一指粗細。
這是唐宵所持長鞭的粗細,而且鞭上也有倒鉤。
“我讓阿宵對公孫易動過好幾次手,”唐小白低聲道,“公孫易一直對阿宵看不順眼,上回在聞人書肆,公孫易還威脅過阿宵,被阿宵堵了嘴丟出去,很多人都聽見、看見了。”
這些都是眾所周知的矛盾,還有眾所不知、但官府知道的。
公孫易曾誣告唐宵為突厥奸細。
這已經不是普通的矛盾了,這是要致人于死地。
如此一來,殺人動機有了,疑似兇器也有了。
倘若細查,應該能還阿宵一個清白。
可偏偏,小祖宗的身份禁不起細查。
“還有——”李行遠道。
“還有?”唐小白覺得額角跳得有點疼。
李行遠嘲諷地笑了笑,道:“前兩天死了一個晉王府的人,叫馮樸——”
“我知道!”唐小白道。
李行遠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就沒有再介紹馮樸,繼續說道:“馮樸的家人說,馮樸死前,有個戴面具的少年找過他。”
唐小白沉默片刻,問:“阿宵有什么理由殺馮樸?”
“坊間傳言,燕國公府的唐宵是太原秦氏的后人——”李行遠頓了頓,“你知道太原秦氏嗎?”
唐小白點頭:“知道,惠昭皇帝的老師出自太原秦氏。”
李行遠又驚訝了:“你知道得挺多啊?”見她不語,又問,“那你知道太原秦氏和馮樸有什么恩怨嗎?”
“馮樸原名馮通,是當年揭發秦太子傅通敵賣國的人,有人想污蔑阿宵為報仇殺了馮樸。”
話到這里,唐小白已經沒有什么震驚情緒了。
從公孫易誣告開始,她就感覺到了,有人在設局令秦宵的身份暴露。
公孫易之死、乃至馮樸的死,都是這個目的。
但是她不震驚,李行遠卻有點震驚:“這你都知道?”
他其實就是隨口同這小姑娘說說。
因為得到這些消息時,太子殿下已經在甘露殿了,消息傳不進去,只能靠太子殿下自己應對。
好在最差的結果也就是暴露太子身份,由暗轉明罷了,雖然比現在多了點麻煩,倒也不是死局。
所以他也只是派人將外面的事安排安排,然后在燕國公府等消息。
閑著沒事做的時候,看這小姑娘好像很擔心太子殿下的樣子,便索性讓她更擔心一些。
沒想到一通話說完,唐小姑娘反而冷靜了下來。
這就讓李行遠有一點點不服氣,繼續說:“這會兒京兆尹已經進宮了,就是要說這兩樁案子,雖然案子還沒查清,但要先阻止陛下給阿宵封賞,免得案子查出來,皇帝陛下的臉上不好看……這會兒傳到御前,多半要當著陛下和宰相的面自證清白,也不知阿宵應不應付得過來吶……”一邊說,一邊覷著小姑娘的臉色。
唐小姑娘垂眸沉吟片刻,突然轉身跑了。
李行遠好奇地跟上。
卻見她跑進了太子殿下在燕國公府的居室,開始翻箱倒柜。
“二小姐找什么?”李行遠問。
“找證據!”唐小白隨口答道。
對方用公孫易和馮樸設局,想要令小祖宗身世曝光。
京兆尹第一時間將這兩個案子傳進宮里,是要當著皇帝的面就要鬧開,殺小祖宗一個措手不及。
他不能否認秦氏后人的身份,因為否認了也會徹查。
所以只能認下來。
可是認下來后,就要面對殺害馮樸以及逃犯的指認。
所以,他只有一個辦法可以反客為主——
“找什么證據?”李行遠問。
唐小白停下翻找的動作,環顧一周,屋里能翻的幾乎被她翻遍了。
“證明他不需要殺馮樸的證據。”唐小白說著,爬到床上去翻枕頭。
“還有這種證據?”李行遠笑著說完,便想起了葉傾容那封書信。
床上也沒有。
唐小白癱坐著吁出一口氣,道:“只要他認下秦氏后人的身份,拿出可以為秦氏翻案的證據,就沒有動機殺馮樸——”
“……確為秦氏后人——”
這一句承認,驚得甘露殿內許多人都變了臉色。
李樞也目光急閃,眸色沉沉看著那少年。
沒想到秦宵就這么承認了,會不會狗急跳墻把他也拉下水?
也許是面具遮了部分面容,少年的神色看上去似乎沒有變化,也沒有看他,只語氣靜淡道:“但馮樸非我所殺,秦宵所愿,恰恰是要馮樸活著——”
他從袖中取出一書信,雙手呈上。
“秦氏之冤,已得鐵證,愿請陛下開恩,重審太興二年秦氏通敵案!”
手上一輕,書信被內侍取走轉呈。
李穆抬起頭,靜靜看著龍座上的天子。
進宮之前,他特意帶上了這封秦氏舊仆藏匿的“罪證”。
公孫易的誣告已經給他提了醒,有人想要他的身份大白于天下。
并且,他已經大致猜到了是什么人。
因此,今日面圣,極有可能發生變故。
倘若有變故,他便順勢認下秦氏后人的身份,以此為掩護,將秦氏舊案推出水面。
只是,這件事光憑他一個人站出來還不夠……
“我與阿姐拿到這封偽信后,也曾找到馮樸,希望能從馮樸處得到更多證據,不料馮樸暴斃而亡——”
“你還有個姐姐?現在何處?”皇帝臉色淡淡。
他親自下的命令,滿門抄斬,竟然被逃了兩個孩子?
李穆拜道:“阿姐當年于江南養病,家變后流離失所,得蘇州刺史葉良嗣收養,現已隨葉公進京。”
葉傾容?
李樞心中猛然一跳。
葉傾容竟然是秦氏女?
皇帝一邊接過內侍遞過來的書信,一邊道:“傳葉良嗣之女。”
話音剛落,殿外響起通稟:“陛下,有秦氏女擊登聞鼓!”
唐世恭笑看殿外:“果然是姐弟情深!”
李穆卻心中微訝。
葉傾容怎么來得這么是時候?
宮門外,設有登聞鼓,供百姓擊鼓鳴冤用。
一旦有人擊鼓,當值御史必須立即受理,并上達天聽。
唐小白到宮門外時,葉傾容已經被帶進去了,可想而知,宮內正如火如荼地上演著撥亂反正大戲。
葉傾容是她找來的。
她在小祖宗房里沒找到那封偽造的通敵書信后,就猜測已經被他帶進宮去。
既然他準備趁面圣的機會恢復秦宵身份,緊接著應該就是請求重啟舊案調查。
這個時候,作為親姐姐的葉傾容怎么可以不在?
所以她讓李行遠用最快的速度跑去渾天書院通知到了葉傾容。
葉傾容果然趕去了!
“就在這兒等吧!”唐小白殷切望著已經恢復平靜的宮門,心潮澎湃。
小祖宗終于要和女主姐弟相認了!她有種看書看到大結局的興奮激動。
“二小姐怎么對阿宵這么關心?”李行遠見她眼睛濕潤濕潤的,覺得有點過了。
唐小白嘆氣:“你沒養過孩子,你不懂。”
李行遠:……
唐小白無暇解釋。
她現在的心情,就像養的孩子終于結婚生子了一樣,感覺這輩子的任務都完成了。
是不是明天開始就可以躺平咸魚、只要看主角團奮斗就好了?
也不行。
那個陷害小祖宗的人還沒挖出來,趙景也還沒找到,小祖宗就一個失散多年的姐姐相依為命,她也得多照應照應……
果然,就算結婚生子了,她還是得操心……
唐小白在宮門外也沒有等太久。
中午時分,人都出來了。
唐小白忙跳下車迎上去,一邊打量他們,一邊問:“怎么樣?”
“阿宵與葉小姐姐弟相認,呈上證據請陛下重審他們秦家的舊案,陛下已經應允,接下去就是一步一步來了。”唐子謙高度概括了一下。
李穆沒搶到回答的機會,只能默默點頭。
唐小白看看他,又看看葉傾容。
大約小祖宗是男孩的關系,神色目光和平時差不多,稍嫌清冷。
葉傾容就比較像一個剛剛揭開傷疤記憶的悲慘遺孤,眼圈紅紅,猶有淚意。
唐小白憐惜之余,立即開口:“葉小姐節哀順變,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趕緊走,別惹到她家哥哥了!
葉傾容搖頭:“不必,我騎馬來的,自己回去就好。”
唐小白點頭,遲疑片刻,問:“那阿宵——”
剛開口,就見小祖宗目不斜視越過所有人走到她的馬車前,回身看她,一副等她上車的樣子。
呃……不跟剛認下的姐姐走?
唐小白用眼神問他。
他眼神動都沒動,也不知看懂她的詢問沒,甚至也沒多看一眼葉傾容。
葉傾容也沒有看這個弟弟,而是走到李行遠面前,含笑謝道:“今日有勞閣下報信,秦容必不忘恩!”
葉傾容一雙桃花眸笑起來極為多情,又眼圈微紅,看著既柔且媚,唐小白覺得如果她是男主,這時候也該跪了。
然而李行遠卻退開一步,手指向她:“不必謝我,我都是聽我們二小姐的吩咐!”笑嘻嘻將功勞推得一干二凈。
秦容又看向唐小白,笑得雙眸彎似新月,比方才愈加柔媚動人:“原來是二小姐……二小姐這份恩情,可怎么報是好?”
唐小白捂著怦怦直跳的小心臟,紅著臉道:“沒事,你慢慢想……”
哎,這女人,真是該死的美麗!
“報恩的事有我,無須阿姐費心,”李穆冷冷瞥了秦容一眼,“阿姐今日也累了,早些回去吧。”
秦容朝他微微一笑,道:“好,你且再在燕國公府待一日,等我稟過父親就來接你團聚。”說罷,含笑牽馬而去。
唐小白見他們姐弟有商有量、頗為和諧的樣子,心中很是感動。
然而一轉頭,卻發現小祖宗的臉色不是很好看。
“怎么?”唐小白關心地問,“舍不得你阿姐?”
李穆莫名其妙看她一眼,搖頭:“沒有。”
唐小白當他嘴硬,繼續安慰道:“沒事,過不了幾天,你們姐弟就可以團聚了。”
李穆皺了皺眉,道:“先上車吧。”
唐小白上了車還沒坐定,就聽到他說:“不需要團聚。”
“嗯?”唐小白沒明白他的意思。
“她是葉氏養女,我是燕國公府門客,無需團聚。”李穆道。
即便現在他和秦容暫時認了姐弟關系,但秦氏的案子還沒翻案,于情于理,都沒必要玩什么“團聚”。
就算于情于理需要“團聚”,他也拒絕。
唐小白雖然覺得分居不利于姐弟感情培養,不過別人的姐弟感情,她也不便置喙,便含糊“噢”了一聲,沒再說什么。
“二小姐怎么會想到喚秦容來?”李穆問道,他明明沒有告訴她秦容的身世。
“我猜她跟秦氏有關,就讓袁師父給她遞個消息,結果她心急如焚趕去了,”唐小白嘆息,“看秦小姐多緊張你!”
李穆蹙眉道:“她只是緊張秦氏舊案。”
“秦氏舊案是緊張,可也緊張你啊!”唐小白只當他一時不能適應有個姐姐。
李穆無語半晌,道:“我不用她緊張。”
唐小白原想再勸勸他,但轉念一想,又覺得不急,便改口說起眼下的事:“你有沒有想過,今天的事是誰在陷害你?”
李穆當然想過,而且心里已經有了懷疑的對象,但一時還不能說出口。
“如果殺馮樸是為了掩蓋秦氏舊案的真相,那殺公孫易是為什么?”唐小白又問。
“為了讓我無處藏身。”李穆道。
那人知道他在積蓄力量,卻想逼迫他提前站到人前,不許他有厚積薄發的機會,免得不好掌控。
唐小白想了一會兒,搖頭:“我覺得不僅如此……這兩件事撞在一起,是不是很像一個人做的?”
李穆“嗯”了一聲,他也覺得是同一人所為,銜接得很好。
“我之前不是說,覺得殺馮樸的人可能是趙景?”
李行遠就跟在車旁,聽到“趙景”兩字,瞥了一眼過來,笑了笑。
小姑娘可真會瞎猜,趙景要是進京,他會一點風聲都沒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