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暖泉驛。
窗外雨雪交織,夜寒徹骨。
室內暖黃燈下,少女裹著厚軟的白色狐裘,從裘衣下伸出嫩生生一只小手,捏著筆管,在黃麻紙上,一筆一筆,細致地勾勒著地形輪廓。
“……烏海東北一百三十六里……列漠海——”
說到這里,李穆停頓下來,看著她白得晶瑩剔透的小手,微一蹙眉,道:“這些我都記下了,不必急著今晚整理,待回了鄯州、或回中原再整理也不遲。”
“今天能整理就整理了,拖延著干什么?”唐小白頭也不抬一下。
雖然沒有繼續往西,可折回這一路也收獲頗多。
先前從鄯州出來的時候,只顧著趕路,沒有怎么詳細觀察地形。
現在往回走就不一樣了。
大軍行路較緩慢,唐小白便每日在李穆的陪同下,輕騎簡從,觀察并測量沿途的地形。
李穆一開始還有點不得要領,但提點之后,就順利取代了聞人嘉的位置,成為唐二小姐身邊合格的測繪助手。
尤其他的記性并不比聞人嘉差,一天下來,記得的數據和細節總是比唐小白多。
這一個多月來,唐小白要記錄整理地形資料,還是非常倚仗他的。
因此聽到他想罷工,雖然下意識反對,但很快就重視起來,停了筆關切問道:“是不是累了?”
“夜里字寫多了手冷。”李穆道。
“冷了嗎?”唐小白看了一眼他的手。
細膩紅潤有光澤,看不出冷啊……
“我不冷,是怕你冷。”李穆忙道。
“我不冷啊!”唐小白笑道,“這驛站就建在溫泉眼上,我還剛泡過溫泉,暖著呢!”
李穆看著她的臉,紅撲撲的,隱約還有水汽未散,像剛出鍋的胭脂糯米糕,直教人想咬一口。
他挪開眼看著自己的筆端,道:“趁著剛泡過溫泉暖和早些睡,等會兒又冷了怎么辦?”
“冷了就再去泡一泡溫泉唄!”唐小白說著,又低下頭繼續畫圖。
落筆時,目光專注,神色肅穆且虔誠。
李穆看了一會兒,問:“你進職方司是認真的?”
“當然!”唐小白道。
“日后想正式出仕嗎?”
唐小白一愣,抬頭看他。
“你想的話,也不是不能。”李穆道。
她喜歡的話,怎樣都可以。
“那倒不必,”唐小白笑著搖頭,“做不做官是其次,我只是需要一個名分,可以光明正大繪制輿圖罷了。”
李穆突然有點不是滋味。
從前他們一起讀書的時候,她學什么,他都陪著學一點。
可偏偏最后她最用心的,卻不是他陪著學的。
“為什么突然喜歡繪制輿圖?”李穆問。
“因為你去河東剿匪啊!”她答得不假思索。
李穆一顆心頓時飛了起來:“因為我?”
“嗯,”唐小白雖然沒有抬頭,但也聽得出他語氣里的雀躍,不由抿唇一笑。
“起初是因為你還有我爹、阿兄都要打仗,我總想著能不能幫上點什么,可是兵書陣法,你們比我熟悉得多了,我想來想去,就想到了輿圖;”
李穆整個人都飄了。
她說因為他、唐世恭和唐子謙,她把他排在了她父親前面……
“不過,我后來發現,我畫的輿圖也幫不上你們許多——”
“不,你幫了很多!”李穆道,“龍門山,還有太行山,你給的輿圖比我們手里的詳盡不知幾倍,我能攻下龍門寨,就是因為你的輿圖。”
她眉眼彎彎地笑:“阿宵這么厲害,沒有我的輿圖,也會攻下龍門寨。”
李穆被她笑得心神俱軟:“黑騎軍,都是從龍門寨匪眾中抽調出來的,沒有你的輿圖和消息,我無法兵不血刃得到這樣一支jing兵,甚至后來,也無法帶了人從狼群中救下你。”
唐小白被他夸得紅了臉,輕咳兩聲,轉移話題道:“起初是想幫你們打仗,不過現在,我有了新的想法!”
李穆忍不住彎起唇角,靜靜看著她。
“輿圖者,國之疆域也;昔日秦滅六國,集天下輿圖以彰顯一統,而外邦朝貢,獻輿圖也是最高規格的臣服,所以,我想繪制一份完整的疆域圖——”
唐小白說到這里,拿起眼前剛剛畫的地圖,遞給李穆。
“給你!”她說。
李穆怔忡地看著她手里的輿圖:“為什么……給我?”說出口,才發覺自己聲音有些顫抖,像是被什么巨浪沖得無法平穩。
“我不給你還給誰?”唐小白笑吟吟道。
她自來到這里第二天,就遇到了他,此后朝朝暮暮,同進共退,這份感情,是誰都比不過的。
毫無疑問,他就是她在這個世界最重要的人,沒有之一。
“輿圖,乃兵家之秘,顯臣屬之忠,彰君王之赫赫,”她將手里的輿圖往他懷里一塞,“你說我為什么給你?”
“兵部本來沒有吐谷渾乃至吐蕃的輿圖,這次我們走了一趟,再加上聞人嘉那里將帶回的,到時候,把這些全都畫上去!”
“從前,這里或許是吐谷渾境、吐蕃境,但日后,終有一日,這里,還有那里——”唐小白說得自己也激動起來,起身揮指西北,“那些都將是我們的國土,是我們不可分割的疆域!”
唐小白習慣了將青海乃至更遠的西北都視作自己的國土,可這一番話聽在李穆耳中卻是另一番滋味。
他握住她指向西北的手,極輕地道了一聲:“好。”
唐小白聽著他語氣有些異常,便轉過臉看他,隨即一怔。
少年眼尾桃紅漸深,幾個眨眼間,染得雙眸水波靡艷,妖jing似的勾人。
唐小白都看癡了,不自覺抬手撫上他的眼睛。
還沒碰到,突然,腰間一緊,被他緊緊抱住……
透過半掩蓋的門,隔了一個庭院,陶汾正坐在回廊扶手上,看呆了。
他本來是來一邊喝酒一邊欣賞下青梅竹馬一起讀書寫字的純潔美好,怎么突然就抱上了?
少年人吶……
陶汾“嘖”了一聲,笑著搖搖頭,舉起酒囊正要快意灌上一口。
目光不經意一轉,卻見唐小將軍袍角獵獵,自外面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