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點蒼苔

第一章 珠箔飄燈獨自歸

山石道人出生的那一年,彗星劃過夜空,劃開長夜一抹驚艷,經久不絕。路過的道士斷言他天府星與武曲星同宮,主富足,將來這孩子必承人間大富貴;如若不然,便同仙家有緣,或可白日飛升,長生不老。他料中了故事的一半:其人確有過人慧姿,博覽群書而過目不忘,五十歲時棄了功名一心問道,不過兩百年便躋身仙門。又因其先后收了南海化了形的梼杌與窮奇之殘影,在天樞門中躋身掌門之位,一時名聲大振,四海拜服。

也正是那一年,血流星劈開了長夜,耕地中長了白毛,天下大旱,白骨露野。而蟄伏妖界百年之久的妖王宗晅(xuan,三聲)傾其全力,劈開了六界封印,率眾妖自鬼蜮借道攻往人間。狼煙綿延百里不絕,流血漂櫓自不必說,英雄輩出而又隕落,那些曾在四方成道會上驚才絕艷的尊者旋即被砍下腦袋,軀體倒懸在了西昆侖撫云殿的大梁上。山石道人率眾弟子負隅頑抗,在原撫云山莊舊址上結七星之印,將妖王困于其中,七個日夜后,終于力竭身亡——這是那道士沒有料到的故事的另一半。

世人常將此戰同五百年前子陵君怒斬白蛇之戰相媲美,并紛紛感慨這一世英雄如流星一樣耀眼,一遭人世游歷實在賺足了本。但如若山石道人尚在人間,他該還是會念著活人的好,畢竟人間別離,四海毀譽也只有活著才能領受。

君子明德,克己,齊家國,修清正。一旦命都沒有了,清正也只剩眾人的口耳相傳與隔了些味的揣測。山石道人一生無子,風清氣正,世人多有仰慕,但他也給自己留了個不那么清正話頭:便是砍了兇獸后以其煞氣熔成的那一個鼎。此事說來也有趣,兇獸殘影化形本是百年難遇,其戾氣又因妖界移動之顧剛猛異常,道人計無所出之下便只得融了天樞門藏經閣中封存了多年的天外巨鐵,令滾熱的鐵汁中和了兇獸戾氣,鑄鼎后又在鼎壁上鑿下經文符咒連同幾行字——統不過勸誡各位仙友及后人子弟潛心向道修身養德之類——這巨鼎也便順手被支在了殿前廣場的青瓷磚上。

此事經仙友們口耳相傳,相邀拜會,熙熙攘攘的仰慕者中便也混進了些許看熱鬧不嫌事大的閑客。有贊道人大德的,便也有人吹九五之意的,三人成虎,眾議成林,索幸山石道人早已乘風歸去,這些沒有出處的閑言便也沒有了終結的由頭,然斯人固然逝去,生者還當承著這一方天下人的厚意,而承天下眾望與揣測的那只鼎,卻還齊整巍峨地立在天樞門太極殿前的廣場上。每當這時,臨衍便隱隱覺得惋惜——仙友們雖跳離了五谷,四海江湖終究還是一樣的。

當然這些心思實在太過于大逆不道,天下仙友的厚望自然激勵著天樞門后輩弟子越發克明俊德,勤加修行,不可有半點差錯。每念及此,他便會緊掐這些跑馬般的無謂感慨,在內心里朝著師父埋骨的地方遙遙一跪,且當尊崇與祭奠。他是山石道人遺世的關門弟子,亦是天樞門臨字輩的首座弟子,合該比同輩弟子們更為厚德載物,斷不可因一些無須有的事情辱沒師父盛名。而殿前廣場上的銀杏樹與天樞門常年潤澤的雨季,那些無畏的關于師道、人道與天道的揣測,則仿佛更漏盡時裊裊的浮香與隔了一層輕紗般的霧,不合時宜,亦不可為外人道。

今年的雨季倒有些不同尋常。銀杏樹沙沙的響聲太過細碎,夜漏喑啞,水汽蒸得令人發悶,臨衍輾轉許久后終于站起身,打開了窗,令冷意柔柔地澆房來。被血洗過的天樞門沒有舊址那般奢華壯美,建筑也多以青石為料,雖樓閣連棟亦有青磚黛瓦的簡潔莊重。黛色深影不如童年記憶里那般遮天蔽日,藏書閣亦不如師父在時的恢弘,他卻十分喜愛拍開了窗口的這一抹天,墜了銀絲夜色系在世界的另一端飄飄搖搖。明日便是師父的忌日,而那后山被血色洗過的綠竹林此刻已是生意盎然,再無殺伐之氣。他發了會兒呆,摸著黑找了燈籠又將紙面擦了擦,燃好半只蠟燭小心翼翼地放進燈籠里,又沉思片刻,方才吹了燈,合衣睡下。

師父從不曾入夢。臨衍半夢半醒,恍惚見了后山的綠竹又仿佛瞧見了明日的天光。天光正好,照耀著灼灼新起的盛世與平安;也正在同一天夜里,山腳不遠處蟠龍鎮郊外的一處土丘被雨潤得太厲害了,窸窸窣窣的泥土抖落開一方淺坑,坑里埋著的半幅白骨終于見了天日。

臨衍醒得早,天光蒙蒙時便聽有人提著劍匆匆地往主殿上趕,環佩敲擊之聲在春日清寒里十分悅耳。木門咚咚響了兩聲,他抓了件外袍往身上一攏,打開門,涼意未歇,潑了一室的風。師弟明汐正杵在門框上,衣冠不整,半困半醒,氣喘吁吁。

“發生了什么事?”臨衍一邊抓起外袍攏在身上,轉身又將被夜風吹得搖搖欲墜的燭火挑得亮了些。明汐被早春的寒氣凍得有些僵,搓了搓手,大概見了師兄便火速清醒了些,只是發髻歪斜著搖搖欲墜,昨日換下的外套尚來也不及整理平整。

“明長勞著師兄去一趟大殿——懷君與云纓長老也在,具體何事我亦不知。許是……”他訥訥地咽下了不詳的猜測,臨衍知其素來膽小,怕鬼神怕噩耗更怕見他那一繃臉則天地變色的師父,遂草草點了點頭,束上長發又順手將衣領處的褶皺牽平:“喘口氣,無妨。我這就過去。”

山石道人長逝后掌門之位懸空多年,天樞門以明素青長老為首,松陽、云纓、懷君長老權責分明。臨衍記起上一次披星戴月被趕出房門的時候,那時他剛被賜予首座弟子令牌的時候,跪在太極殿雕了浮蓮的青磚上,高臺上的眾仙者衣袂翩然,超凡脫俗。也是這般的長夜無星,雨意綿延,青石冷磚上倒影出朦朧如幻的淺影。

兩人步履匆忙,涼風瘙得樹梢窸窸窣窣地響。明汐忽然輕咳了一聲,臨衍回過頭,卻見他那本就搖搖欲墜的頭冠松系在發絲上,一路奔波卻險些滑落下來。

“……慢些無妨,整整衣冠。”臨衍見狀皺眉,指了指他的頭頂。

臨衍見狀卻是會錯了意,笨手笨腳慌忙躲開,活像一只受驚的兔子:“不敢勞師兄,我自己來。”

夜色里明汐的眼睛實在是漂亮,黑白分明,光芒流轉,眼尾微微挑著令人愉悅的弧度,鑲在一副單薄的軀體中也令人忽視不開。他的鼻頭扁而偏大,嘴唇太薄,若生于亂世,這本該是幅梟雄之相,若不是他的氣質太過溫和——仿佛一道本該銳利的劍鋒硬生生陷在了一汪溫水之中,浮在皮相上親善亦有些不協調與不甘。臨衍深思飄忽,瞧著他卻又莫名想到了他那同師娘一道長居后山的師妹——也是這般漂亮的一雙眼睛,奈何左臉卻有一道胎記,由眉頭蔓延至唇角,用厚厚的劉海遮了也不甚頂用。

他搖了搖頭,穆然抬眼看到了青山起伏間仿佛蟄伏欲燃的艷麗——這是岐山獨有的日升盛景,清晨的第一縷光刺破夜空時,太極殿第三層屋頂的青瓦之上仿佛亦有浮光掠影,華美異常。眼見四下實在太過空寂,明汐猶豫片刻,悄悄拽了臨衍的外袍道:“……那日托師兄的事……”

——統不過向懷君長老求一卷劍譜而已,這如履薄冰得也讓臨衍亦有些緊張。他遂也停了腳步等著師弟束發,一邊道:“我已求得長老同意,后日你自去藏書閣取來便可。眼下不便,剩下的我們回頭再細說。”

“……我的意思是,那書就,不勞煩師兄了。”

臨衍詫異:“又不是什么難事,為何突然又不要了?”風搖樹梢之聲窸窸窣窣,襯得樹影越發交纏如鬼。明汐撓了撓頭,輕聲道:“我前日見了師父,師父只讓將平日所學好好琢磨,莫要理會那些……有的沒的。”

明素青長老算來可說是山石道人的半個師兄,兩人同輩不同宗派,平日修習之心法亦有些許不同,明汐曾見臨衍一招風聲鶴唳便心向往之,這番私自討劍譜,卻是引了明長老的些許不快。

“無妨,天下武學萬宗歸一。你天資極好,只要將學到的東西細細參磨,將來總會融會貫通。”

聽他此言,臨訣亦束好了頭發,放下心來。

兩人悄悄推開太極殿偏門之時,一縷涼風將熏香吹得散了開去。殿內空間極大,楠木巨柱漆得水紅油亮,一地雕花青磚蔓延到正對門處高臺之上,臺上豎了五張椅子,首座空著,四位長老一字排開;末位坐著的黑衣白發的年輕道人側目瞧見二人,也不說破,只暗點了頭讓他們靠近些。

殿中除卻他晚到的二人亦擠了不少同門,平輩長輩皆有。臨衍暗自詫異,拽著明汐就著殿中暗角在人群邊潛行,尚未擠到長老們跟前卻聽明長老沉問道:“……懷君長老可有高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