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點蒼苔

第九章 八尺江湖人

明汐本想這樣大費周章地迎了個門,不求一口熱茶,但求兩句好話該是有的。誰料那開門的管事見二人衣著,二話不說劈頭蓋臉沖兩人一頓臭罵,“災星”“晦氣”等粗俗語句雖不得激怒之效,但也畢竟不是什么好話。臨衍二人張了張口,還未解釋來意,那沉沉的木門便砰地一聲,悶悶地迎著他二人的臉又關了。

明汐目瞪口呆,臨衍無奈,復又敲了敲門。

木門又被推開,這次換了個管事,其言語卻也同上一個無甚分別:“官府來人請上座,不是官府的人一律給我滾出去,別怪我找人把你們兩個小白臉扒光了丟大街上!”——而這小白臉的侮辱之意卻較上一個更能體現穆家誓不讓二人進門的決心。

臨衍第三次敲了敲門,默念著君子明德,靜心修身,開門的小廝往旁邊讓了讓,那目露兇光的管事端上一盆洗腳水,便將二位玉樹臨風身姿卓然的少俠潑了個上下通透。

豈有此理!

明汐給氣的暈了,眼看就要拔劍,卻被臨衍一把拽住手臂:“回來,做什么?要動手么?”臨衍一把扯了他水淋淋的衣袖,又抹了一把自己被迷了的雙眼,冷聲道:“師父交代的事你都忘了?”

“看我不砸了這狗腿子們的大腦門!”明汐被氣得胡亂甩鍋,毫無風度,臨衍冷眼瞧著,順便運起內力將身上衣服蒸干了幾分,道:“然后呢?接著橫啊。”

明汐看師兄臉若冰霜,也知是自己失去了風度,長夜蒸得長衫黏在身上格外的冷,他低下頭,訥訥不言,忽略有不甘地想到,若非北鏡師姐讓他二人來受這種閑氣,而她自己扯著北訣只在縣衙好吃好喝被伺候著……

“若你師姐在此,定會定心凝神,敲這第四次門,你信不信。”明汐這才想起來,自己氣得糊涂,竟將心下腹誹之詞一并說了。一念至此,他越發氣惱,拽著發冠發狠地扯了扯,又因沾水的頭發皆擰成一團,越理越亂,遂恨恨地踢了一腳穆府朱門前的門檻,低聲罵了一句不甚上的了臺面的話。臨衍聽了也不點破,懷抱雙臂直等他理好了一扇,點點頭:“君子自有君子度量,把發冠扶正,莫失了禮數。”罷了又道:“聽那管事所言,你有何想法?”

——恨不得將他拆皮剝骨喂野狗。當然這話是不能再說了,明汐深吸一口氣,道:“事已至此,我把人家的大門拆了也無濟于事,不如先同師姐會和,之后怎么辦再行商議。”——急是急了些,到底孺子可教,臨衍贊許點頭:“好,那我們便先往客棧走。”言罷,忽然想到什么似地又道:“我想起方才那姑娘說的另一件事——你記不記得,她說,二丫曾管她借了衣服想嚇唬嚇唬那穆公子?”

“……好像是有這么一句。”

“你別動。那柱子上粘著的是什么東西?”

明汐頭皮一麻,幽幽轉過身。他膽子不大,天樞門無人不知,他懼高怕水怕黑還怕鬼,這事雖不說人盡皆知,但常同他來往的幾個師兄弟卻也是心知肚明,且真心誠意地覺得這件事給同門門增添了無盡歡樂。他平日敬師兄若神明,但有些時候——比如說這種時候——便恨不得塞上師兄的嘴,或者把自己用棉被牢牢裹起來,將頭縮在溫暖中,用屁股給這些專程嚇唬人的混蛋以最嚴厲的譴責。

但屁股是不能解決任何問題的。明汐硬著頭皮朝師兄所指的前方看去,朱門煌煌,燈影曳曳,青磚壘成的高墻靜謐無聲,雄渾壯闊。一縷月色如紗織一樣橫鋪在青石地板上,探出墻頭的棗樹枝丫橫斜,連縱交錯,亦是鋪了一地。

“什么東西?”他聽到了風聲,卻又仿佛什么都沒聽到。

“靜聲。”臨衍徑自越過他,傾身摸了一把他身后漆金大門,又將手指湊在鼻尖上聞了聞。皺了皺眉,臨衍順著漆紅了的的實木巨柱摸了一把,那漆成深紅色的柱子被洗腳水一澆,水珠順著瑩亮的漆光表皮往下淌,仿佛連水也被著上了紅。

“你聞聞看。”臨衍將手指頭湊到明汐鼻子邊,后者強忍怪異,聞了聞,卻也聞不出個所以然。

“血。”

明汐聞言又縮了縮脖子。

臨衍一邊暗暗凝神靜心,掏了一張米黃色符紙往那柱子上一貼。待暖黃色柔光褪去,朱紅實木柱子呈現出原本的色彩時,明汐看到符紙燙過的地方出現了一灘血跡。

“這里被人刷過,沒刷干凈,”言罷他又掏了張符,往青石臺階上一貼:“這里也曾見過血光,倒是被打掃干凈了。”他蹲下身,摸了一把地上的灰,又湊在鼻子邊聞了一聞,又沾在舌頭上舔了舔。

“……什么味道?”

“難吃。”臨衍站起身:“如果你縮在別人家后院的偏門旁邊想要嚇人,你會怎么做?”

“……扮鬼。”明汐道:“……或者給他套個麻袋打一頓?”

“……人家深閨大小姐,斷不會做出這種事。扮鬼倒也說不準,且此處人跡罕至,穿過這條巷子再往東走便是豐城最大的花街,來往此處的人要么是仆役,要么是偷跑出來尋歡作樂的紈绔子弟。”

“那她們真會挑地方,”明汐了然:“可這血又是怎么回事?”

“不清楚,橫豎不過套個麻袋捉弄個人……”臨衍又皺了皺眉:“你可記得方才那管事的怎么說的?”

“……災星,晦氣。”小白臉。明汐沒敢說。

“說起來,這穆小公子怕是有半月沒出現在花街柳巷了吧?”

——這你都知道,明汐想了想,還是換了個問法:“師兄覺得他這是病了?”

“病了,或是被什么人惦記上了,說不好,”臨衍仰頭瞧了瞧那方喜慶紅艷的燈籠。燭火被罩在大紅色緞子里搖搖晃晃,一聲打更之聲搖搖飄過來,和著寒夜與風聲,尤顯得夜色濃稠。

“回去?”臨衍仿佛在問明汐,又仿佛在自問自答。

——不然呢,明汐還沒開口,只見師兄又凝了個訣。精巧的紙鶴飄然而至,在他掌心里停留片刻,又撲騰地飄了起來,越過青石高墻和墻頭的青磚瓦,撲騰撲騰翅膀,徑自朝穆家大院里飛去。

“咒術,還是個高手。”臨衍皺著眉頭,面色沉肅。

——師兄你要是想大半夜的翻人家墻頭那就去吧,不用這般自矜。明汐嘆了口氣,道:“我們這也是沒辦法,想來師父不會責怪。”言未盡,傾身一縱翻過了厚沉高聳的院墻,墻上的青瓦卻是紋絲不動。

穆家這一代族長雖沒什么文化,排場卻還是有的。穆宅沿主街南北一路鋪開,朱門煌煌盡顯富貴荼蘼,據聞其高墻深院里的緬桂花一開便是滿城香郁經久不絕。正是夜半,寒氣將生未生,佛了一衣的青草香氣提神醒腦,二人在這方正排布正南朝北的大宅中一路彳亍,放眼假山秀水透出的富貴豪氣斂在夜色中沉端肅穆。

若說不是心下猶疑倒是假的,明汐在門中雖不似北訣那般斗雞走狗上房揭瓦,再淘的事卻是比不上夜半翻高墻。萬一人家報官怎么辦,兩人若是落了牢獄之災師父恐怕也沒臉來撈他們……一路遐思,千頭萬緒,兩人一路往后院里摸,園中有一方小池塘,蓮花未開。滴漏將殘,打更之聲響了三響。

巡邏的家丁提燈自小路盡頭遙遙走來,臨衍眼疾手快將師弟拽至假山后,靜待那家丁過去。

忽地,一陣嗚咽聲斷續細碎穿過寒夜水光幽幽飄來,提燈的家丁一驚猛而回頭,兩人亦是一楞,明汐眼疾手快凝風于指尖,夜風無聲,咒法直直朝那家丁手上的小燈襲去。猛地失了光的家丁也被嚇了一跳,二人屏息凝神,當此時,只聽一聲女子的嗚咽之不大不小,恰把那家丁驚了一驚,又一陣微風拂過,兩張殘碎的紙錢便就這樣順著夜風飄到了水里。

“什么人,出來!”

兩人四目相對俱是尷尬,明汐甚至想到了牢里的飯好不好吃。家丁又怒斥了一聲,師兄弟二人紋絲不動,卻見一個穿綠衣服的侍女怯怯自另一邊的假山處走了出來。

“今天是我娘頭七,求付大哥行行好,放過我吧,我這就將東西清掃干凈。”

那女子面容憔悴,正是哭得梨花帶雨不知所謂。家丁瞧了瞧四周,又看了她一眼,低聲怒斥道:“府里現在什么個狀況,你知不知道輕重!趕快收拾趕緊滾回房里去,下次再給我撞見,省不了一頓鞭子!”一邊說,一邊又幫著那侍女將三三兩兩的紙錢撿了,往她懷里一塞:“趕快滾趕快滾。”

侍女一溜小跑,蓮池里疏影橫波,臨衍二人一身冷汗。

“那紙鶴飄了東邊。”

主人家的臥房,明汐心道,一面腳步不停。索幸一路彎彎折折,再無變故。

再行幾步便覺柳暗花明。一方小院精致典雅,透過影壁可見隱約燈火如豆。那燭火忽明忽暗將歇未歇,屋里人想來也正準備睡下,窗沿上透出婦人綽約剪影,一陣窸窣后,燈又滅了。暗夜沉沉,明月如水影影綽綽照徹這天地一方,那平整如新的窗戶紙被夜風一吹,發出窸窣響聲。

臨衍捏了個訣,木窗悄然洞開。

——翻墻爬窗還入室,這要是個姑娘的閨房,二人怕是要自絕于天下了。明汐腦內遐思不斷,環顧四周,只見屋內擺設一應簡潔素雅,織錦簾幕深垂,透過月色朦朧可見簾上繡的鳳穿牡丹色澤明艷。看陳設確是個姑娘的房間,完蛋。

房中蒸著濃濃的藥味。里間床鋪被厚厚的錦帳遮了,看不清躺沒躺著人。外間用書房,里外用以梨花萬寶格隔開,上好的黃楊木桌支在書房正中,桌上上擺了青玉鎮紙與筆架狼毫,一張長卷悠然鋪開,在桌沿處堪堪垂下。正對門的墻上掛了一幅裱好的畫,畫上的人身著紫色羅衫,鴉髻堆云珠翠滿頭,額間一朵六瓣梅花殷紅似血,手持一盞孤燈佇立在春堤映柳之中。

工筆精致,色澤艷麗,右下角一筆落款:林墨白。

果真是巧,臨衍心道。桌上鋪開的空白宣紙也以極小的蠅頭楷題了一行字:丁香笑吐,軟語聲低,云雨早被風吹散。一詞一畫遙相望,懼是筆法清麗纏綿。如果下筆之人不是個姑娘,那便是個調戲姑娘的高人,臨衍對明汐點了點頭,后者硬著頭皮,悄聲踱到床邊,將厚厚的織錦簾子掀開了一條縫。

藥味霎時更濃了。與藥味一并入腦的卻還有一股死氣。

那是一種很難形容的味道,既非腥臊也非酸腐,明汐曾在懷君長老書房里的一方大木箱子中聞到過。他本想從箱子里尋出半本琴譜殘卷,誰知猝不及防,差點被熏暈過去。據聞那箱子中曾經停了一具仙人之玉體,以昆侖寒冰凍了,停在此處經年累月之久,那箱子便也染了這種人間至味。當然明汐聽聞此故事全貌的時候,差點將隔夜飯嘔了出來,這又是另一件事了。

死氣若有若無,飄在冷風里不上不下。臨衍亦覺此情詭異,遂走上前去,左手凝了法力,往那厚厚的簾子上一點輕飄飄畫了個符。只聽“嗡”地一聲,畫符幾筆倏然消失不見,而織錦簾子里頭,有人似有似無地哼了一聲。

本想著一探是否有妖氣,誰料竟探出個人來。

兩人四目相對俱是震驚,緩緩拉開簾子,只見里頭躺著的人披頭散發,面如土色,左右不過二十幾歲的年紀,卻是印堂發黑,眼角發青,將死未死。

“……穆文斌?怎么成了這副樣子?!”

“噓聲。”臨衍自懷中掏出一個白瓷罐子,瓷罐子擰開有黃桃的香氣,里頭的膏脂卻如胭脂般紅艷。他徑自蘸了一點,默念心訣,往穆小公子的眉心,太陽穴與人中處各點了一點。胭脂香混合著藥香將房中蒸出熏人欲醉的氣味,明汐被甜的齁了,十分想問為何那懷君長老鼓搗出來的法器都這般……艷致。

床上躺著的人形鬼影動了動嘴,又動了動脖子。

“還活著,水。”

明汐一時慌亂,左右四顧,突然想起這在別人的閨房里哪里給他找水。

那穆公子想是被熏得難受,又半張著干癟的嘴,喃喃道:“紅綃。熱。”

“……”聽聞東街上君悅樓新來的歌女就叫紅綃,又聽說紅綃姑娘的春宵一夜已經被外邊抬到了三百兩之貴,明汐耷拉著腦袋,好容易尋到半盞冷茶,木然給師兄抬了過去。清水入喉,又輔以師兄親自喂下的還魂丹,想是撿回了一命,明汐瞧了瞧窗外,此間靜謐,夜色如紗,看來還沒人報官。

“不是妖氣,而是咒法,且下咒之人是個高手。”臨衍將穆小公子放回床上,又給他捻好被角,擦了擦嘴。一套動作行云流水,明汐忽然覺得,此人若生成一個紈绔子弟,也必是撩撥姑娘的個中高手。他又瞥了一眼窗子,輕聲道:“我們現在怎么辦?”

臨衍沉思片刻,道:“這咒術竟像是種了許久,噬心入骨,外人不得其法,只以為他病了,未料越往下灌湯越是催命,”言罷又將目光落在了穆文斌床頭的一串佛珠上,端詳了片刻,道:“這東西也沒什么用,他入咒極深,恐怕得讓門里派個人來看看。”

“本以為章二小姐的不測同他有關,現在一看,情形卻比想象中還要復雜……咦?!”明汐嚇了一跳,只見那死人一般的穆文斌突然伸出手,極細的手腕骨寒涼蒼白,穆地將臨衍牢牢扣住了!

“師兄小心!”

臨衍退避不急,半支起身,那穆文斌死氣沉沉卻是身手敏捷,扯著臨衍的手臂一口咬了下去。叮地一聲,電光火石,臨衍一把扣住他的喉嚨,而明汐也伺機祭出一面小巧的琉璃鏡。此鏡本是云纓長老的法器,后來看明汐于機關咒法一術上頗有天分,便也賞了他護身,鏡面如籠紗,照不清凡間之物,卻是能照得魑魅魍魎霎時不得動彈!

千鈞一發之際,臨衍默念完心訣,朝著那僵尸一樣的穆公子吹出一口氣。如青煙無痕也如利刃刺骨,那穆文斌受了這一口仙氣,剎時面目猙獰,痛苦非常,抓著臨衍的瘦骨也松開些許。臨衍趁機脫身,強拽著明汐大退幾步,拔出長劍冷冷盯著眼前之人。

一陣狂風驀然將木窗吹得陣陣作響。“穆文斌”一擊未中又朝二人撲來,明汐操起手邊燭臺就往他臉上砸去,燭火被以法力引了,一時照得穆小公子愈發面目猙獰,瘋魔似索命厲鬼。厲鬼不怕燭火,亦不懼刀劍,二人沿著黃楊木卓小心與他周旋,既不敢硬扛亦不敢真的傷了他的肉身。穆文斌倒是無所忌憚,披頭散發,瘦骨嶙峋,照明汐看來活脫脫一只瘋狗。

“師兄我們要么砍他要么跑路再這樣下去他們要報官了啊啊啊!”

臨衍本已頭大如斗,被明汐這么一喊更是煩躁,又見明汐一張黃紙符拍了個空,索性心下一狠,將那粘得平平整整的木窗由里向外一把拍開!

“那便報官!我倒看看是誰在這里興風作浪!”

夜風呼嘯,掀起黃楊木桌上的白紙嘩嘩作響。“穆文斌”亦不想他來這一手,一時呆了呆,臨衍眼疾手快挑起桌上一堆白紙,迎風那披頭散發的穆公子糊了一臉。窗戶一開,死氣外泄,一縷清輝明月照落下來,人間的魑魅魍魎便無處容身。“穆文斌”瞧了瞧那一地月光,又看了一眼窗外不知是何人或者何物的虛影,怔立了剎那,便更是不要命一般向二人撲咬而來。

家丁亦被驚動了。明汐聽到侍女的尖叫聲與散亂的腳步聲,一時心下發麻,進退維谷。臨衍倒還冷靜,就手往劍刃上凝了半縷光,長劍寒碧,映得他愈發眉目清冷端素。他一劍朝穆文斌的腹部削去,穆文斌不躲不閃生生受了一擊,白衣殷紅,血流如注。

當真有趣,第二劍則削向他伸過來的細瘦腕骨。皮開肉綻,厲鬼無俱疼痛,但明汐隱隱覺得,師兄這下手再重些怕是要把人家筋給挑斷了。第三招,明汐本以為穆小公子要命絕當場,卻未想臨衍刺向前方的一劍走了一半,卻被他傾身向前一撈,就手抓著劍刃硬生生往回一帶。

肉體凡胎抓著晗光之刃,血濺在纖白紙背上如隆冬之梅。而由他劍柄所指之處,大開的木窗外面,一個老人站在那里,迎風怒目。

“縛仙索!”臨衍話音未盡,老人憤然逃遁,而那被噬心之咒控制了的穆小公子則傾力一擊,一把抓住臨衍的肩膀,朝著他的脖子一口咬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