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無門無派,看不出深淺,一派風流,行為舉止也不像個修為精純之道人,怎的敢說出如此妄語?許硯之的一個江湖夢還沒來得及做,便被季瑤給打斷了。一個仆役在客房邊畏畏縮縮地站了一會兒,見里頭的人聊得太歡,黑衣長袖的姑娘與自家小公子有來有往,一拍即合,而那一身清俊的少俠正努力壓制住脾氣,一臉沉黑,觀之頗為令人不忍。他一時不知該對里頭哪個大佛通報此要事,恰巧季瑤也敲了敲門,便將他一道領了進去。
此一消息卻是有些耐人尋味。
縣令蔣弘文大人聽聞官府參事秦勤遇刺,沖冠一怒,下令府中各衙役加緊搜捕青燈教余黨,寧錯殺,不錯放,而那些已經抓了且認罪畫押的,便都于今日清晨趕了個巧,紛紛腰斬于菜市口。于青燈教一事,官府向來慎之再慎,即便府衙參事被一支金釵扎了肩膀,此事也可大可小;而那個坐在高案后頭的卻這般急慌慌地表態,許硯之猜測,怕是眼見著慶王的轎子越來越近,自己這邀功討賞的功夫得趕快抓緊。是以蔣大人邀臨衍與許小公子等人過府一敘,說是問些青燈教之門道,聽之雖令人詫異,然又好像有那么些道理。
而這專程點名了讓季瑤也一起過去,倒頗為出乎意料。
馬車在通達的正街上飛馳,過往商販無不避讓;季瑤掀開車簾一角,見之頗為不忍。朝華好整以暇,事不關己,臨衍越想越覺得此事玄乎。蔣大人邀功便邀他的,將天樞門攪進來又是幾個意思?另一邊,許硯之搖著扇子想了一路,隱隱琢磨出了些許眉目。
那日幾人去牢中探了一眼洛云川,眼下,這洛云川怕是要被拉出來祭天。
果不其然,待四人一一下了車,往府衙前一站的時候,烏泱泱的百姓早將府衙包圍地水泄不通。百姓們持鐮刀斧頭有之,提木棍與磚頭的亦有之,一群游兵皆怒氣沖沖;還有女人抱孩子孩子哭的,白發老嫗插著腰哄在府衙外頭罵街的,熙熙攘攘,熱鬧非凡,攪得守門的衙役汗如雨下。許硯之見狀一驚,想,自己長那么大還沒見過這種場面,當真刺激;臨衍也是一驚,忙拉著三人從正門繞開,又在靠偏巷一側的小門邊敲了敲門。
府衙里的人也是有眼色的,在偏門迎了四人,也不敢多話,匆匆將四人往主廳領。
蔣弘文正坐在主廳里閉目沉思。他年近四十,鬢發有些發白,挺著個大肚子,耳垂也大,一看就是有福之人。然有福之人面對此烏合之眾鬧事的情形卻也是束手無策,他一見四人,忙起身朝幾位拜了又拜,臨衍受不得長輩此禮,避了又避。唯獨許硯之表面上受了禮,心下打鼓,照說自己一個除了斗雞走狗什么都不會,也沒有半分功名在身的,官府不找他爹他伯父,偏生對他個小輩這般委以重任,這又是幾個意思?
一番寒暄完,臨衍才見秦勤也坐在里面。他吊著個手,見了他,草草點了點頭。蔣弘文恨恨瞪了他一眼,道:“我就說這幫刁民不能慣著,傷了我們的人,竟還有臉來請愿,當真是豈有此理!”言罷,又憤憤一嘆,道:“秦大人仁愛,老勸我懷柔,然下官這一看,這哪是懷柔能解決的事?不得已之下,只得請了幾位少俠為下官分憂。”他長袖一甩,狠狠一鞠躬,拜道:“此情下官必銘記于心,沒齒不忘!”
許硯之一挑眉,又朝門口看去。那群百姓不知何時已經跪下了,為首一人身著麻步衫,鼻子甚大,身形魁梧。他朝著中庭當首一拜,朗聲道:“求蔣大人為我等草民主持公道!”此言一出,呼啦啦一群人也跟著齊聲一喊,喊聲震天。
“他們要主持什么公道?”臨衍這一問,蔣弘文尋得了個出口,憤然拂袖道:“哪里有什么公道!昨日里一場地震,北邊倒了幾棟房子,壓死了個把人。下官尋思著賞他們些銀錢衣物便也夠了,卻不知是哪個賊人鼓動,跟他們說此乃‘天降之神罰’!這一出,一鬧,我們又能怎么辦?總不能真把老天爺找來問一問吧?”言罷又苦兮兮朝臨衍道:“我聽聞天樞門名聲在外,幾位又同青燈教有些許舊識,求問少俠,此局怎解?”
怎解?你蔣弘文辦事不利,朱筆一揮不過腦子,激起民生載道后又八百里甩鍋天樞門,現在本公子拉入一場亂局,幾人騎虎難下,若是解不出,不就得隨你一道被圍在此府衙里任萬人唾面了么?許硯之深吸一口氣,縱心下將其罵了千八百遍,面上也只得恭恭敬敬問道:“這么一說,蔣大人可是想用洛云川這張牌?”
臨衍一聽,明白過來。蔣大人一刀下去,本打著雷霆之舉鎮壓賊黨的主意,誰料昨日一場地震,覆舟之民怨當頭壓來,他轉頭便慫,套了幾個小輩——尤其是季瑤過來給他當說客。若師妹能勸洛云川安撫好百姓,那這功勞由蔣大人一攬,再請幾個小輩吃幾頓山珍,此事權當從未發生;若洛云川勸不好百姓,雙方沖突加劇,則天樞門這一趟渾水一攪,難免落人口實。
朝廷對修仙辟谷之道素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然什么時候他們想目呲欲裂地糾個出頭鳥,卻是誰也說不準的事。
外間的百姓越聚越多,其請愿之聲也頗有響遏行云之勢。當真流年不利,臨衍想,百姓本已疾苦,又攤上這么個父母官,當真可憐。季瑤此時也明白了,嘆了一口氣,看向臨衍。后者亦是進退維谷,不得已,微一點頭。
朝華懷抱雙臂,遠遠站在三人后頭,想,若此番事了,自己怕得再收斂些;而那地靈一事,回過頭還得向白臻告罪。幾人各懷心思,各自不言;臨衍領著季瑤往大牢那邊去了,許硯之見朝華神色復雜,放心不下,蹭到她的身邊,道:“別擔心。本少爺的命金貴,他們看在我的面子上也不會對你們不管不顧。”
——我自不擔心這個。朝華偏頭看著他,見此人信誓旦旦,心覺有趣,隨口道:“我的命也貴得很,你也放心,既我敢說要收你為徒,自也有護你周全的本事。”此話狂妄,此女坦誠,許硯之聽聞,忽有幾分信其早間的一番狂言。
“……朝華姑娘,衍兄恐怕都不敢夸下這海口吧?”
朝華奇道:“這同他有何關系?”
“……你可有見過他的一手風聲鶴唳?”——怕是沒見過,否則當著衍兄的面,怎敢如此口出狂言。朝華聽其言,一口氣沒上得來:自九重天消失后,四海宇內便只有她痛揍別人的份,臨衍那一手功夫,在她眼中就如小兒之戲,你許小公子一個半瓶子水貨,怎的這般沒見識?
話雖如此,她又一想到臨衍在晨曦中舞劍的挺拔身姿,心下亦添了幾分歡喜。她微微一笑,自袖中取出兩片羽毛,遞給許硯之。羽毛呈落日一般的金色,在此晌午的陽光下看來尤為璀璨,許硯之端詳了片刻,朝華道:“拜不拜師隨你。這小玩意我暫且用不上,你且拿著玩去。”言罷又問:“你可懂召喚之法?”
“……念兩句咒還是會的。”
“那便好,”朝華道:“若遇險情,拋到空中念咒就好……現在給我放下!”她眼看許硯之躍躍欲試,忙呵道:“不是讓你現在用!險情之時方可用!”
不多時,秦勤帶著季瑤回來了,臨衍跟在后頭,洛云川跟在更遠的后頭。秦勤吊著個手,苦著個臉,沖蔣弘文點了點頭。蔣大人英明神武,將那洛云川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只見其身形枯槁,面黃肌瘦,臉上的膿瘡道暫且被遏制了些,不再這般滲人,他從鼻孔深處哼了一口氣,對洛云川道:“公子此行若得立功,朝廷自能寬慈些許。”
洛云川一愣,扯著笑,謝其大恩。他快步走出中庭,走到那一幫烏泱泱的百姓面前,一跪,朗聲道:“我負了大家的信任,縱死不足以謝罪!”方說完,嗙嗙幾個響頭,其腦門嗑在石板上仿佛不要命一般。待他再一抬頭的時候,一臉血,一臉凄楚,一臉生無可戀。
人群中有認識他的也有不認識他的。一個老婦指著他叫了幾聲,他睜開眼,勉強回了人家一句;不認識他的見其這般索命鬼一樣的慘相,也被唬了一跳。洛云川磕完頭,也不起身,跪在眾人面前朗聲道:“自年初大旱,朝廷對我等多有優待,我等雖苦,好歹也免了流離失所,將來的路也有些盼頭。朝廷替我等一一考慮周詳,我等還在這里手足相殘,兄弟睨于墻,實在有大德。我洛云川雖人微言輕,此番既來,也想勸一勸大家——書里所謂清平盛世,百姓和樂,定不是這樣的場面。”
這一席話說得漂亮,蔣弘文撫須自得,連連點頭。若此人不是個青樓里染臟病的兔爺,若生得個好人家,說不定將來還是個人物。眾百姓聽之,有人覺有些道理,也有人覺得此人扯淡。為首那人回過頭,朝身后的一個矮漢子商議了片刻,一時甕聲四起,眾人各執一言。
那矮漢子呵了聲“大家安靜”,又對洛云川行了個禮,道:“早聞公子大名,我們雖沒見過,我卻是聽過您。”洛云川將他打量了片刻,此抹布粗衣的一個漢子,想來他所謂“大名”該不是指青樓艷名,他略一點頭,那漢子便又道:“我非青燈教中人,來此也是為了替我那表兄弟伸冤,官府的人不分青紅皂白把他從田地里拖了去,三日后,便傳來他已屈打成招的消息。”他一邊說,一邊回過頭,眾百姓聞言,多多少少有些共鳴,也陪他一道哽咽嘆息。那漢子深吸一口氣,又道:“既然公子是從牢里來的,那我等也都想問公子一句,倘若朝廷真對我等如此圣恩浩蕩,我們那些被冤枉了的父母兄弟,朝廷可有何說法?”
此言一出,眾人又是一片群情激憤之聲。蔣弘文遠遠地聽了,也不敢露頭,忙使眼色令府衙將大門守得更嚴一些,許硯之見狀,心下一聲冷笑。
洛云川沉默了片刻,道:“這位大哥可是想問你表兄的下落?你的表兄可是如你一般,臉黑,手腳較常人更小?”那漢子聞言,連聲應是,面露喜色,問:“公子知我表兄?他……他莫非還活著?”
活?洛云川摸了一把臉上的血,冷冷瞧著那人,一字一頓,道:“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