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點蒼苔

第四十三章 四方石

二人本以為那碑上該寫了些東西,諸如王旭勇的生平,或此寶物淵源,然而沒有。朝華聽那守墓人換它為“四方石”,覺得這名字有趣,便也一同叫著。臨衍謹慎,在“島”上四處查探,朝華見此處黑乎乎金燦燦一團又一團,實在無甚可查探之必要,遂敲了敲那碑。沒有反應,她便又敲了敲。

“……你險些別驚動了什么東西。”臨衍對此人行徑頗不贊同。

朝華一挑眉,想,兵來將擋,還有什么東西是她不能揍的么?然此念太狂,為天地不容,她便也假意謙虛了些許,道:“此斷為陣眼沒錯,只是我們還沒找著門。”言罷,她思索了片刻,欲言又止道:“方才……”

“嗯?”

她相同他談一談方才那出春宮,然又一想,春宮有何可談。此既非假象,又非誣陷,只不過是一兩百年前的事,說也說得,看也看得——雖說確是令人尷尬,然臨衍也是個二十幾歲的人了,這點事,斷不會不知道。她于心頭輾轉了好幾個念頭,臨衍回過頭,看她一反常態吞吞吐吐,知其意,道:“此道法自然,這有何關系。”怕她不明白,他又補充道:“我們修道,明德靜心,又不禁欲。你二人若是夫妻,此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你又何必這般在意?”他這一說,神色還頗有些戲謔,令朝華更是難為情。

夫妻么……胡世安當年似是娶了大學士蘇枕的女兒,時間太久,記不大清。她輕一咳,旋即決定將此事瞞下——二十幾歲,還不需知道成年人的“行樂”一事。她背著手兩步踱到那碑前,道:“不如我們灌些法力試試?”

“試過了,沒用。”

臨衍以手沾了些水,搓了搓手指,頗想嘗一嘗。朝華覺得此習慣頗不好,嘆了口氣,凝了一束法力于指尖。誰知她指尖那束白光沾了石碑,二人所站的“島”便轟地一聲,抖了抖。“……是不是你修為不夠?”朝華還沒說完,那“島”又一抖,逐漸往下沉。她一個不穩,便忙抓了臨衍的手,后者看了她一眼,旋即,方才沉沉無波的“湖面”卻仿佛被驚動了一般,其“水波”鋪天蓋地朝二人漫來。臨衍大驚,逃無可逃,正當他以為二人會被此“水”所淹成落湯雞的時候,湖水沒頂,不濕不冷,倒有幾分輕靈。

待二人由失重的快感中逐漸恢復過來之后,臨衍抬起頭,發現二人又回到了桐州城的那方小院子里。不同的是,此時正值隆冬,冰天雪地,季瑤與許硯之不在身側,墻角那堆秸稈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堆干草。門開著,門口那條水溝依舊惡臭不堪,二人詫異,一回頭,卻見一個暗紅色身穿長襖,眉目明艷的姑娘從青磚房中推門而出,滿面焦急。

小院門口此時也進來了個人,那人濃眉大眼,睫毛十分纖長。他迎身握著那暗紅色姑娘的手,搖了搖頭,道:“不行,他們來了,我們得趕緊走。”他往四周張望片刻,看得朝華二人新頭發毛,那男人卻仿佛對二人視而不見,道:“云川呢?”

——洛云川?二人聞言詫異。朝華朝二人看了半晌,道:“……難道這便是芍藥姑娘?”

臨衍點了點頭,道:“恐怕是的。洛云川在牢中對我們說,他同芍藥姑娘平日里以姐弟相稱,倒是這人,保不準他便是……”

“勇哥,你先走,我、我再等等云川。”王旭勇?二人對視一眼,臨衍將朝華拉到一邊,靜觀其變。

王旭勇嘆了口氣,低罵了一聲。外頭傳來急促的馬蹄聲,臘月隆冬,大紅的燈籠還沒來得及掛起來,外頭已有人放完了炮仗。硫磺味與冰雪之寒氣相混合,鐵蹄踏在青石板路上,熙熙攘攘之聲由遠而近,在此年二十八的長夜,不是熱鬧與喜慶,倒如催魂厲鬼。“求您了官爺,我家真的已經交過租了!我家就老婆子帶個孤零零的孫子,您再把這些糧拿去,我們家便過不了這個冬天了!”說話之人啞著嗓子,聽起來有些歲數,芍藥聞言往后一縮,臨衍聞之,眉頭皺得更深。

“什么官爺!誰是你官爺!前月里上頭來了人,我替我姐姐姐夫辦事!辦好了你們都有排面,若辦不好,哼!”那悍匪似的人也不知造了什么孽,老婦人慘叫一聲,再沒有聲響。朝華亦聽得憤憤,臨衍低下頭,道:“不料桐州百姓已如此。當真……”他沒有說完,那芍藥便拽著王旭勇的衣袖,撲通一聲跪下了,邊哭邊道:“勇哥,你快先躲一躲吧,他們看你年輕力壯,必要將你抓去修橋的!我已是個風塵之人,賤命一條,若他們要我,我便隨他們去……”

“你胡扯!”王旭勇看了一眼門口,又看著梨花帶雨的芍藥,紅了眼。他摸了一把淚,沉聲道:“年年收租年年來人,年年妻離子散,兄妹不得團聚。你當初為救伯父賣了自己,現在難道又要為了救我,再將自己交到他們手上么?!”他言一至此,泣不成聲,道:“這他娘的是什么世道!我八尺男兒,頂天立地,連自己的妹妹都救不了,我還算什么人!”芍藥聞言,哭得更慘,王旭勇一橫心,操起門口的鋤頭,狠聲道:“大不了魚死網破,我帶你跑!我們跑到湘西去!”

芍藥死抓著他的褲腿,淚眼婆娑,頻頻搖頭。臨衍亦看得不忍,悄聲道:“此人倫盡喪之場面,我天樞門弟子見之卻束手無策,當真吾輩恥辱。”朝華心一緊,勸慰道:“此場面距今恐怕也有些日子,你先莫慌,且看他們如何。”

二人又相依著哭了一陣,芍藥看了一眼院中大槐樹,與那口黑洞洞的井,道:“那人是知府的妻弟,他們要糧沒糧,要錢沒錢,我們若實在沒有辦法,那便……”她還沒有說完,木門砰的一響,被人生生踹開了。為首一人個頭不高,長了一雙異常細長的眼睛,不是秦勤。他將院中掃視了一番,后又將王旭勇打量了片刻,道:“我道這誰,原來是你個潑皮。上次偷了許家一塊瓦當,人家老太太仁慈,懶得同你計較,今天又撞到我手上,你還打算用老法子抵賴么?”他一邊說,一邊不懷好意地朝王旭勇身后的芍藥猛看。王旭勇將芍藥往身后一攔,狠聲道:“我這條命,你要就拿去,修橋修廟隨便你,且莫為難我的家人!”

當首那人非官非匪,哈哈大笑,道:“城外的十里橋早都修好了,哪還用得著你?”他越往芍藥身上看,王旭勇便將她擋得更嚴實。細長眼睛的那人似是來了興致,悠哉哉步入小院里,他身后跟了一幫子人,此趾高氣昂之態,比市井流氓更為市井流氓。王旭勇護著芍藥,且護且退,待二人被逼到墻角,退無可退的時候,他心一狠,朝那人一跪,道:“官爺,我們要糧沒有,一條賤命,你拿去也便拿去了,明年,后年,大后年,年年如舊,您也如舊。然而我卻知道一個法子,能令您……一夜之間,富可敵國,再不用做這些勞苦勾當。”

眾官兵聞之,哈哈大笑。為首之人冷笑一聲,道:“有趣。你若當真知此法子,怎的自己還窮酸成這樣?”眾人又是一陣哄笑,王旭勇的臉色越發地白,握拳的手也越發地抖。他直勾勾盯著那官兵的細長眼睛,道:“此法需非常手段,我偷偷告訴您,您可敢一聽?”

“有何不敢?你還能傷我不成?”

那人被激得冷哼一聲,湊上前。王旭勇往他耳邊說了幾個字。那人聞之,一愣,旋即仰天大笑。待他笑完了,眾潑皮一頭霧水地聽完了,他冷眼看著王旭勇,道:“此人妖言惑眾,心術不正!帶走!”眾人一哄而上,將王旭勇押了,另有人去捉芍藥,那人見之,擺了擺手,道:“男的帶走,女的……且留著吧。”

言罷,他又深深看了王旭勇一眼,大搖大擺走出門去。

幻境中人旋即散去,二人再一凝神,還是那方院子,還是那顆大槐樹,樹下一口井。一堆干草又被一堆秸稈所取代,院中農具不翼而飛,天還是冷,卻再不似寒冬臘月那般呵氣成冰。臨衍瞧得詫異,四處觀望,朝華隨他一道觀望,道:“奇了,還沒完?”

“方才那段怕是王旭勇的執念。去年他便已經失蹤,此景看著,竟像是更久之前。”

朝華點了點頭,道:“瞧他方才神色,像是賣了個消息。為首那人我們從未見過,然從常理推斷,若王旭勇真助其富可敵國,此人我們也不可能不知道。——所以究竟是何法子,王旭勇是真做到了還是在誆他?”

“……你說這個,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臨衍站在院中,已近黃昏,燈色千丈,一方白墻擋去了桐州城外的萬家漁火。此幻境同真正的桐州差不離幾,唯一不同之處在于此處靈力波動,光華流轉,金色浮屑在頭頂沉浮。他抬頭看了看天,道:“我早些時候曾聽硯之說,城北那個皇陵在去年的時候曾遭過一批盜墓賊。照說盜墓賊本不罕見,然此一批八個人,去了八個,死了八個,還有一人,竟是蔣大人的表了幾個表的妻弟。那人常伙著一批市井流氓魚肉百姓,他死后,蔣大人被人結結實實給參了一本,后來秦勤大人頂了那人參事的差事,這才調任的桐州。”

朝華張大了嘴,恍然大悟。“皇陵中守墓之人也同我說過,他丟了一件寶物,此物名為‘四方石’,這東西僅有一枚棋子大小,然若得了正確的法子打開,便可撐開一方天地,自成一片方圓,”她又“啊”了一聲,道:“……原來那王旭勇說的法子是這個。盜淮安王墓。”她一念至此,甚是驚嘆,接著道:“既出乎意料,又是情理之中。他是個蔬菜販子,平日里打交道的人多,搞不好真探出了些王墓的什么門道。此孤注一擲,隨行之人都死在了墓里,他天賦異稟,卻真給搞出了個東西。”要怎說天命無常,這“四方石”原來竟不是淮安王的,而是一個鬼差的。

之后的事情便順理成章。王旭勇盜得四方石,見里頭別有洞天,便拉了一眾人同他一起在此洞天里棲身。此洞天中時間流逝較外界更慢,他在里頭學藝練武毫不費力,后來他名氣越來越大,所擁護者越來越多,便索性創立了青燈教,自封教主,來去無極。

再后來,官府見其勢頭越發猛烈,這才命人端了一群百姓,封了玲瓏居,芍藥姑娘與洛云川也才相繼下了獄。

“如此來說,那便剩最后一件事情沒搞清楚了,”朝華道:“這一番大手筆,又是天降神罰又是妖魔臨世,究竟是背后有人有意為之,亦或是……”她還沒說完,臨衍一驚,往她身側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