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點蒼苔

第四十七章 夜

朝華黑衣無風自動,長劍在手,恍如地獄來的使者。畢方見之,既怕卻也自得,仰天長鳴,笑道:“吾運氣當真了得,殿下這把司命劍,可是當年太子的東西?這東西竟也陪你入了輪回?”它不顧司命之利,張開長翼,一股颶風往朝華面前席卷而去;另一邊,臨衍亦挽起劍花,劍刃如寒光照雪,劍身嗡鳴之聲宛若龍吟。他雙指捏訣,劍氣如虹,一式江河九曲朝那當空的巨鳥襲去。畢方腹背受敵,也是惱怒,長尾朝臨衍身上一卷。

此巨尾挾著濁氣,濁氣經過他周身的時候,他感到胸口一熱,旋即血氣翻涌。當真神魔之力,必不可小覷,臨衍不敢輕敵,手腕一轉,一躍,那一朵凌空的劍花挽得一地的白玉蘭花瓣頃刻如柳絮一般當風紛揚。漫天的花瓣如雪,他的白衣亦如雪,而此劍刃如霜,淬著清絕與銳氣,狠絕與殺意,將那當空的畢方都激得回過身。

它一聲長鳴如泣如訴,只一瞬之機,便已瞬移到了臨衍跟前。修長而堅韌的鳥喙與晗光相擊,臨衍長劍當胸擋下了它的致命一擊,畢方眼見一擊不成,卷著長尾又襲向臨衍下盤。劍刃與白喙撞擊出隱隱火花,另一邊,漫天的玉蘭花與寶藍色鳥羽被颶風裹挾著鋪向朝華,經此風一卷,每一朵花,每一片羽毛都是吹毛可斷的利器。畢方尚火,又因其入魔之故,它的周身自帶一股灼人的熱浪。熊熊大火頃刻燃了起來,以此木蘭花樹為圓心,火墻將二人一鳥團團包圍住,畢方振翅高飛,其翅膀帶起的風令火燃得更猛。

觸目的濃黑盡被照亮,此間頃刻已是揮汗如雨。畢方見臨衍的劍意如細細織就的巨網一般,不驕不躁,無懈可擊,便也不由得笑了一聲,道:“小娃娃倒是個好苗子。”——“只可惜……”它還沒有說完,大地一震,那妖風便陡然兵分幾路,裹著花瓣與羽毛,挾著它沖天的魔氣,調轉槍頭,紛紛朝臨衍卷來。

此風無孔不入,此魔氣逼人狂躁。臨衍險些無法呼吸,他的五臟六腑如被巨石滾過一樣虬結著,扭曲著疼,他右手一翻,一個金色鈴鐺旋即被他捏在掌心里。它口中念訣,劍意不減狠厲,金色鈴鐺一響,那鋪天蓋地的花瓣與無孔不入的妖風竟被逼退了些許。此乃云纓長老獎給他護身所用之法器,其名叫“無歸”。臨衍覺得此不是個好兆頭,他亦沒有用過,此時一看,竟有些用。

然神魔之力又豈是法器所能抵御?畢方見了那金鈴,冷笑一聲,旋即俯身下沖,白喙直指臨衍胸口,連紛紛揚的花瓣都被此巨大的沖力激得四散開來。臨衍堪堪一躲,“嘶”地一聲,他的左臂被那鳥爪撕開了一個巨口,衣衫碎裂,剎時鮮血如泉涌。他自己亦承受不住此沖力,被那畢方的翅膀一帶,其后背狠狠撞到了玉蘭花樹的樹干上。

“你給我讓開!”朝華頃刻喚出瑤琴,鳳鳴之聲清越,其弦帶著寒氣,藏于匣中則不鳴,在指尖時則任君差遣。一弦一清心,一弦則如松柏寒,弦聲與妖風激撞,寒聲如刃,逼得畢方不得不連連退卻。此間結界之力對撞得更為猛烈,火光燭天,煙塵密布,天地一片亮如白晝。當此時,畢方猛地掉頭,將那白喙往臨衍胸口一插。

“叮”地一聲,修長的鳥喙與長劍相撞擊,晗光不敵其銳利,斷作了兩截。

也當此時,臨衍的胸口被那鳥喙貫穿,利刃入肉,直至過了片刻后他才感覺到疼。緊接著便是漫無邊際的疼與惶恐,他低下頭,看著自己胸口的血窟與絲絲的黑焰,不由想象到一股火在他的胸口燃燒,此火順著他的血脈逆流,順胸口,到五臟,到全身,一切他可以想見的地方。

“臨衍!”他聽到朝華在喊他,而他無法應聲。

“小娃娃怕是救不活了,九殿下,還要同我斗下去么?”畢方亦是怕的,朝華手中的司命長劍為神界太子昔年斬饕餮之神物,此時她雖訥訥不言,然下一刻,她必會傾盡全身力量,將此處殺個片甲不留。一時風云俱寂,一時風雨欲來,那如墨一般凝合在一起的空間隱隱有坍塌之勢。

“好,很好。”朝華輕聲道。

畢方在此間困了七百八十年,朝華尋了他七百八十年。此七百八十年,滄海桑田,桑榆東隅,人間不知換了多少個帝王,浮云流水,桃花幾度,她從沒變過樣子,她看著他近在咫尺地死去,也從沒尋到過他。朝華的眼底聚了些許水汽,些許寒意,畢方見之,不由又退了兩步。

這一退,卻正擠到了臨衍身邊。他已頹坐在花樹下,手持一把斷劍,腦子昏昏沉沉,不辨日夜。他觸到一手鳥毛,來不及細想,便死拼著最后一口氣,將那柄斷劍狠狠插入了鳥腹之中。

灼灼如巖漿的魔血濺了他一身一臉。此血同他的血相容相斥,他感到剜心刻骨般的疼,卻又感到鼓衰力竭,連手都抬不起來。畢方受此一劍,也著實痛極,然其神魔之體,自不會輕易傷及根本。它又給臨衍的周身化了一股黑焰,此焰陰毒,頃刻便將臨衍的肉體吞沒殆盡。

“九殿下,此結界時歲流轉,靈力激蕩,這小娃在里頭呆了這么久,無論如何,出去也是魂飛魄散的。您又何必執著?”

朝華一夕長劍在手,一時風聲大作,天地雷動,烈火燭天。她一劍下去,木蘭花樹被劈作兩端,而畢方的左半邊翅膀也被她生生削了下來。火光愈發烈烈逼人,花瓣撒了一地,再不復盛開。然而就在她準備同畢方魚死網破之時,卻見那被火焰吞沒的年輕軀體的上方,那濃稠沉黑的上空,緩緩也騰了一股氣。

此氣妖異,細密如網,將臨衍周身籠罩得嚴嚴實實。此氣亦有幾分熟識,朝華猛然一驚,想起來,那時宗晅剛劈開了妖界封印,群妖傾巢而出,烏云蔽日,天地震懾,瓊樓玉宇都被燃成了灰。那時無雙城被殺了個措手不及,眾人拼死頑抗,肖柏月等武功絕世之道人的頭顱都被他掛在了撫云殿的大梁之上。那時她還在青州的一個地窖中,地窖里滴水成冰,四周皆是死物。而勾月下沉,血流星劃過長夜的時候,既宣告著此夜將無比漫長。

“哈哈哈哈哈,”畢方任其半身鮮血直流,站立不穩,卻又得意洋洋,笑道:“誰能想到這出身名門的小娃娃竟身挾妖血,當真有趣。”朝華亦大駭,一時張口不言,殺氣斂了些許。畢方見之,又道:“您便是殺了我,到時此結界一旦碎裂開,我自是一死了之,這小娃娃怕是魂火都留不下一個,你……”

它還沒有說完,只見朝華已凝了一簇并箭,搭在了句芒弓上。

“……九殿下,當真不顧他死活了么?”

冰箭破空,如一泓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