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州一場春雨方盡,雨打欄桿,留了滿滿的涼意。院中一角栽了一棵芭蕉樹,其肥嫩的葉片正被洗刷得柔軟而恭順,與之遙遙相對的君子蘭被春雨摧折,殘紅如洗。屋檐上的涓涓水流順著瓦當見狹窄的縫隙流下來,水滴敲擊在屋檐下的大魚缸里,一敲一圈漣漪,恰似明珠落玉盤。
許硯之心煩意亂地在廊下踱來踱去,倏忽往主屋里撇一眼,窗戶紙上透出柔黃色燈火,燭火如豆,溫暖又脆弱。一個纖細的倩影投射在窗戶紙上,那影子在距窗不遠處停了片刻,往后退了兩步,便再尋不著。倒是屋里隱隱傳來的斥責之聲,令許硯之心急如焚,再想窺視卻又礙于主人身份,只能停在廊下干著急。
他聽一人道:“師兄此去十天沒個音信,你再瞞下去,明素青長老恐怕得親自殺過來了。”見對方不答,那聲音便又道:“怎的好好的來個桐州辦個事,碰了妖怪不算,還惹了什么勞什子青燈教。若此事被有心之人拿來做文章,我天樞門以后又該如何自處?”纖細的身影低垂著頭,一言不發。許硯之逗了好幾個半圈,心頭如貓抓一樣地難受,恰逢顧昭提了一籃筍進了院子,一見許硯之,放下竹籃行了個禮,又道:“小公子在這里做什么?方才您不是還在滿世界地找瑤師妹?”
這不找著了么,他心道,找著也是慢了一步。明汐一大早便殺氣騰騰地敲開了許家大門,他本想提醒季瑤趕緊躲一躲,誰知這丫頭死腦經一個,硬不走,硬挨了明汐小半會兒的罵。他說又不占理,打又打不過,人家雖看在許家的面子上不找他麻煩,但這把天樞門大師兄弄丟了的一口大鍋,他不接,那便只能瑤姑娘接。
瑤姑娘一個柔柔弱弱的小丫頭家,這明汐怎的也不給人留個情面。他一邊想,隨口一應,顧昭又道:“前廳老太太似是也在找您,說有要事商議。”許硯之一聽,虎軀一震,一時被嚇得毛骨悚然。這客房一頭丟了臨衍之事還有商量余地,那廂府衙里刁民鬧事,蔣大人被圍堵小半天嚇得屁滾尿流之事,他既見之,且又好死不死參了一腳,這就沒處說理了。許老太太聽聞后大手一揮,早早地給蔣大人帶了一盒什錦人參果壓了壓驚,又早早備了柳枝條守在許硯之的房門口,只等他一醒便可一頓鞭刑伺候。
許硯之可憐兮兮,只得乘著天剛蒙蒙亮的時候翻過后院矮墻,巴巴往客房一跑,滿心指著若能拉季瑤下水,老太太或許能看在外人的面上饒他一命。然季瑤又被明汐斥責了小半柱香的時間,此一番下去,這皮肉之災怕是在劫難逃。他又狠狠一跺腳,同顧昭道了聲謝,匆匆穿過回廊。正當他苦著個臉,一腔壯士斷腕的悲切繞到前廳影壁處的時候,一個管家忙將其攔了下來。
那是二伯父的管家,姓方。許硯之滿心詫異,墊腳往里頭一看,只見主廳里頭隱隱綽綽都是人,除許老太太外還有族中幾個不常見的長輩。他扯了方管家問了半天,對朝他作了個“噓聲”的口型,又搖了搖頭。他沒有辦法,便只得又往后院的方向兜,這一兜卻是撞了個小廝。那小廝見了他,喜笑顏開,道:“小少爺讓奴才好找。偏門處有個姑娘找您,說是有要緊事,讓您快去看看。”
今日怎的大家都在葫蘆里賣藥?他一挑眉,那小廝眼見四下無人,湊近許硯之耳朵邊,對他道:“那姑娘姓邱。”許硯之聞之大驚,一路小跑往偏門趕去。邱溦?她不是夜宴之后便遁地般地消失了么?這又是賣的哪一出?
今早天蒙亮的時候還有雨,此時雨一停,天邊竟顯出幾分大晴之意。老天的心思當真猜不準,許硯之一推開偏門,便見邱溦一臉焦急,一把將之拽到門外偏巷中。她此時寡著張臉,頭發以一條麻布裹著,一身灰色麻布衫,與平日里見到的盛裝打扮判若兩人。也怪乎沒人認得出來,許硯之既驚且疑,滿臉戒備,將折扇橫在胸前,一手扒著自家側門,頗有良家婦女被調戲的荒謬感。
“……有話好說,別動手。”他一想到夜宴之時此人竟懷揣了把刀,又想到此人同那火鳥扮成的妖魔有所勾結,越想越是后怕,只道,自己怎大咧咧地一喊就來了呢?來見她之前怎也不做些安排?“你要干嘛?”
邱溦倒沒他這般九曲回腸,她眼見著四下無人,往許硯之面前一跪,道:“我辜負了小公子的信任,萬死難辭。然而我要說的此事卻同關乎許家滿門性命,若非小公子與阿瑤仗義,我也斷不會拼死來報這個信!”此一番言辭懇切,許硯之聞之大驚,道:“怎么著?怎又同我家有關?你快先起來,進來說進來說。”
他一面說一面扶邱溦起來。邱溦一搖頭,道:“事態緊急,不容細說。小公子只需知道,四天前的一場地震,恰好將微服來訪的慶王殿下困在了俊山山坳之中。此事連桐州百官都不知道,我也是剛剛才聽人說,慶王殿下在桐州境內下落不明,現在全桐州的人在傳言說殿下被青燈教暗算,小公子同云川公子的事已不是什么秘密,公子,且萬萬保重!”她說完,重重往地上磕了三個頭。
這天雷一般的消息令許硯之一時怔忪。“等……等等,這樣說來,此事同你們到底有沒有關系……?”他還沒有說完,邱溦已站起身,將裙擺一提,跑得沒了影。許硯之目瞪口呆,緩了好一會,這才如夢初醒,忙往主廳中跑。
這下禍闖大了,他想。此已不是一頓鞭子的事,稍不留意,怕是這輩子都得跪在宗祠里,萬死難贖。
待他氣喘吁吁跑到主廳的時候,方管家也沒攔他。主廳里坐了四個人,為首一人杵著個龍頭拐杖,滿頭銀發,一臉肅穆,此便是令許硯之魂飛魄散的祖母。右邊那人是他的二叔,此人四十歲上下,不高,留著兩撇小胡子,見之頗有福相。另外幾人分別是其表叔與宗里的大伯,許硯之在年夜家宴上見過,算不上親。他見此陣仗,腿一軟,不管三七二十一往許老太太跟前一跪,道:“孫兒知錯,祖母且千萬莫氣壞了……”
他話還沒有說完,許老太太站起身,一耳光將其打得偏過頭去。他白皙的臉頰上頃刻便出現了五根手指頭印,祖母從未這般打過他,即便是他小時候口出狂言,只道要拋下家業跟著肖卿修仙之時,那時祖母也只抽了他一頓,皮肉雖受了些苦,卻不似這般,由臉皮底層地火辣灼痛。許硯之被打得蒙了,一時悶不做聲,鼻子有些發酸。二叔許知遠見狀忙道:“老太太消消氣,待我們先解了眼下之困局,再對硯之問罪不遲。”許老太太杵著龍頭拐杖,顫顫巍巍指著許硯之,恨鐵不成鋼,道:“我倒還真想。若打死有用,我定要親自將這孽障的皮給剝下來,給你爹捎過去,讓他看看他教的好兒子!”
眾人見狀,七手八腳將老太太扶到座椅上,許知遠悄悄給許硯之遞了個眼色,許硯之一抹鼻子,二話不說,重重磕了幾個頭。此頭磕得甚響,他瑩白的腦門都給砸出了一片紅,許老太太氣歸氣,見之還是心頭不忍,令有兩人將許硯之拽了起來,他于是便只得被方管家架著,跪在老太太跟前一言不發。
許知遠待老太太顫巍巍喝下一口茶,方才舒了一口氣,道:“事已至此,我們不如聽聽硯之如何說?”他一清嗓子,許硯之聞言,跪著往前挪了兩步,又給老太太磕了個頭,這才道:“孫子魯莽,只想著朋友所托,那犯人也是個將死之人,去看一看也沒甚大不了之事。后來的事孫兒并不知情,什么青燈教,什么慶王,孫兒也是剛剛才曉得。此事同孫兒從頭到腳都不曾參與,有天樞門幾位少俠為證,孫兒當真無辜!”
許老太太聽了“天樞門”三字,迸出一聲冷笑。他不提還罷,一提,老太太便對客房里住著的幾人更為不滿。本是他們惹上的事,許家何其無辜,許硯之毛孩一個,又何其無辜?許知遠見狀,沉聲道:“硯之,你當真知此事之重?”許硯之一愣,便聽其二叔道:“蔣弘文大人今早剛下了令,將洛云川于明日午時斬首示眾!”
什么!?許硯之一抬頭,茫然四顧,只覺主廳里高高坐著的眾人皆這般肅穆,這般面目模糊,而正對方那一方“寧靜致遠”的牌匾,沉沉壓在他的心頭,壓得他一陣一陣地鈍痛而愧疚,一陣陣地有心無力。那時他還小,這牌匾比現在看起來要大,他爹指著上頭幾個字,教他道,寧靜致遠是為修心,心懷萬民是為修道,二者并不沖突。“……明日午時,豈不還剩幾個時辰?”他喃喃問。
方才一直不曾說話的大伯此時忽然開了口,道:“是耶非耶,現在已不重要。慶王殿下萬金之軀,天子一怒,天下素縞。洛云川一死,你便是百口莫辯,這慶王殿下若能尋著了固然還好,若是真找不著……”他說到此處,一頓,往四周看了看。日頭已經出來了,天地一片澄澈與明媚,魑魅流污無處藏身。大伯接著道:“青燈教余黨謀害慶王,其心可誅;你同青燈教余黨有所勾連,當,誅九族。”
此一言,眾人聞之,皆倒吸一口冷氣。
許知遠一咳,道:“三哥,你也別嚇他。此事未必真有這般嚴重。即便蔣大人真將硯之推出來頂罪,莫說桐州城里的大小鄉紳,就他蔣弘文連同桐州境內的大小諸官,誰又能免了責罰?即便蔣弘文再是……咳,此魚死網破的一張牌,想必也不會輕易地用。”
“蔣弘文不用,他樊仲勛呢?”老太太冷哼一聲,道:“蔣弘文這烏紗想必是保不住了,他上面那個樊大人是個什么意思,誰又能說得準?”此一番你來我往,出墻舌尖,許硯之聽得似懂非懂,云里霧里,只覺自己自小衣食無憂本是理所應當,原來一細想,這背后竟是這般不容易。
他緊緊握了握拳,朝老太太一叩首,道:“長輩議事,本不容我多言。孫兒斗膽,自請出一份力,當務之急,便是無路如何也得幫著蔣大人把慶王殿下給找出來!”此言甚是坦誠,甚是有理,許知遠聞之,點了點頭。
“你?”老太太又哼了一聲,道:“那俊山山谷早被官兵掘地三尺,你憑什么去找?又去找誰?”
許硯之正待辯解,方管家卻是神色惶急,忙往主廳里一拜,道:“門口來了人。”老太太噌的一聲站了起來,許知遠忙拽著許硯之也站起來,許硯之雙腿一麻,往其二叔身上一癱,這一刻的功夫,卻見為首一個紫衣服的中年男子領著一群官兵,浩浩蕩蕩地殺到了影壁跟前。蔣弘文跟在他的后頭,秦勤跟在更后頭,苦著臉。為首一人頭戴烏紗,不怒自威,往主廳里環視了一周,又假惺惺對許老太太一拱手,道:“我等奉命捉拿青燈教余黨,請諸位配合些。”話音剛落,那群官兵便分作兩撥,急匆匆各自往后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