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華與臨衍一同往村子里雇了個馬車,臨衍一回頭,茅廬山水,桃花鱖魚,那站在木橋上同他二人欠身告別之人,竟是鳳承瀾。
一路山重水復,往桐州方向北上,此路顛簸,自不必說。
馬蹄踏過桐州的青石版街道之時,正是夕陽西下,城墻斑駁之時。此時照說本應該商販收攤,農者歸家的時候,然而馬車一路行來,除偶然撞見一對衙役巡街之外,桐州城里當真是冷冷清清,凄凄慘慘,就連平日里挑著一擔小麥餅的老伯也不見了蹤影。朝華心下生疑,駕車繞過了許家正門,在一處偏巷子中敲了敲其偏門,仆役見二人,忙道:“小公子不在,他去了城郊的南安佛塔。瑤姑娘倒是在府里,衍公子可要找她?”
臨衍聞言也是好奇,道:“你可知他這是去做什么?”
仆役一聽,連聲道:“這我哪敢問。”臨衍道了謝,往馬廄里一探,果真撞見明汐與顧昭拿了馬鞭各自切磋武學。臨衍叫住二人,師兄三人許久不見,一番短敘,臨衍朝朝華歉聲道:“他們久不見我,想必還要交代些事情。你若一個人無聊,便去找阿瑤,可好?”
朝華一點頭,轉身就走。明汐在一旁看得甚是驚奇,二人這一趟久不歸,怎的師兄對她說話竟這般溫柔?
季瑤一個人靠在后花園的假山上發呆。更早一些的時候,許硯之同她說,明山寺的南安佛塔有一種草,其葉細長,其汁酸澀,可以入藥,也可以治咳嗽。她不曉得自己為何能將此話記得這般清楚,就如她不曉得為何許硯之說此話的時候為何這般神采奕奕一樣。春風得意馬蹄疾,她想,若他不是生在富貴人家,也必是個瀟灑明媚的俠士。此霞光太過明艷,明艷而暖,甚至令人不可逼視。
她沒等來許硯之的二嬸,卻等來了常跟在許二伯父身邊的方管家。老人家上了年紀,雖耳聰目明,腿腳多少有些受寒,一到冬天便叫囂著隱疼。他見了季瑤,忙招了招手,一欠身,道:“姑娘,二爺托我給您帶句話。”
“您說。”季瑤答得甚是忐忑。霞光還是太艷了,她想,竟仿佛將她那一腔一言難盡的心思暴露于日光下一般,令她無地自容。方管家瞧她神色古怪,也不點破,只道:“二爺說,小公子成天念著闖蕩江湖、修仙問道之事,書也不念,家里生意也不顧,這樣下去可實在令人心急。姑娘是她的朋友,若有機會,且務必幫忙勸一勸。”此一個“朋友”激得她好受了些,細想來卻又醞起一番更為激烈的百轉千回。
“這……我又怎的勸得動呢?”她怯生生道。她初見他的時候,他鳳凰一般被眾星拱月地簇擁著,她好容易脫下了小時候那身臟兮兮的衣裙,本以為再見之時,自己總該能明快些。卻不知再一見,自己又躲在了廚房里哭,哭花了臉,也哭得他手足無措。當真沒用。
方管家的眼甚是銳利,他觀季瑤神色,猜了七八分,也留了七八分白,只道:“姑娘且一試吧。小公子不聽家里人的話,或許江湖朋友的話他倒能聽進去些。”罷了,他又話鋒一轉,道:“勸不通也沒關系。二爺說,小公子這一個求仙問道的夢是從小在心里扎了根的,若他實在認準了這條路,想去外頭長長見識……那也只得勞姑娘看著他兩眼。天下之大,這孩子從小沒吃過苦,二爺怕他吃虧。”
“不會不會,”季瑤忙擺手道:“若他真想同我們去天樞門看看,我天樞門也必會保護他安全。”方管家聽了,連聲道謝。季瑤抬頭看了一眼漫天紅透的光,忽問道:“您可知硯之往南安塔一去,要何時才能回來?”方管家聞言,又長嘆了一口氣,道:“他走得匆忙,我也不敢問。倒是聽下頭的人說,他這是受邀去見一個朋友。也不知是何朋友,竟玩得連晚飯都不回家吃。”
方管家此一言差矣。許硯之此往明山寺去會一個朋友不假,然他走到半路,聽聞此友人早已回了家,而一個身著重甲的皇家親攔了他的路,只道,明山寺里有人想同他一敘,那人腰上掛著九龍白玉佩,恰好同他同齡。
萬頃霞光鋪開萬頃柔情,天地交接之處仿佛燃著一捧火。桐州地處平原,城外是一望無際的麥田,春耕陸陸續續已經開始,農者插秧的背影亦被渡上了一層薄紅。霞水兩分紅,川源四望通。
南安佛塔的歷史甚長,有人甚至將其追溯到了南朝晚期。此實心覆缽式塔,圓底,圓缽,十三層相天,華蓋上墜著金流蘇,據傳里頭曾供奉過南朝高僧仲靈的舍利子,后來胡軍南下,一場戰亂將桐州百里外的麥田都燒成了灰,那舍利子也自然不翼而飛。
現在這塔中空無一物,依白塔而建的明山寺是個小寺。桐州百姓禮佛都喜歡往北走,一來二去,明山寺的香火冷清,一座孤零零的空腹白塔倒顯得分外蕭索。寺中殿門大開,沒有人,西側講經堂大門緊鎖,門口還站了兩個侍衛。事實上,明山寺里前前后后一共站了十二個侍衛,有人在明處,有人在暗處,眾人都死盯著那扇緊鎖的門,連明山寺住持都只得乖乖站在門外面默念阿彌陀佛。
講經堂的龍涎香燃得正旺。許硯之在冰冷的地磚上跪了將近一個時辰,一抬頭,長長的帷幔將巨大的菩薩象遮了,金剛怒目,愈顯猙獰。他一來便被人差到此處候著,這里沒有桌沒有凳,只有兩個臟兮兮的蒲團。他往那蒲團上一跪,便又有親衛關了講經堂的門。門里甚黑,燃著香,門外站了兩個人,一人垂手而立,身著長長的斗篷,其斗篷遮了半邊臉,看身形甚是修長;另一人輕搖折扇,一身明黃,腰間掛了個九龍云紋佩。
“殿下可是餓了?”住持大著膽問了一聲,搖扇之人親厚一笑,道:“早聞此地素齋有名,勞煩大師。”他長了一雙圓眼,鼻梁頗正,下顎更是周正。本該一臉周正與敦厚的一個長相,襯著一抹親和笑意,任誰見了都倍感親切。然王公之姿態自不會親切,他腰間掛了個九龍翱空玉佩,此乃太后親賜之物,價值千金,千金不換。
此人便是慶王趙桓,那個被洛云川曾預言過的、“其魂魄已然歸了長河”的趙桓。
“殿下請。”住持暗自捏了一把汗,趙桓走了兩步卻又一頓,道:“許小公子若是餓了,就把他叫過來一起吃。”一個身著重甲的天家親衛點了點頭。
許硯之確實餓,餓得四肢發麻,腦袋發暈。他來明山寺的時候霞光還沒升騰起來,現下,天邊已隱隱見了孤月浮星。待慶王在食堂里喝了三盞茶之后,親衛才掐著點將險些餓暈了的許硯之駕到了趙桓的跟前。齋菜恰好端了上來,一桌飯香,白米如霜,小油菜嫩得能滴出水。許硯之暗瞥了一眼一桌飯,又瞥了一眼笑得親厚敦實的趙桓,忽就不餓了。
他往地上一跪,朗聲道:“草民見過殿下。”
“別客氣,本王找你來是想聽你講一講這桐州的風土人情。”趙桓扒了一口飯,其吃相甚是隨和,觀之不像皇家之人。許硯之挺直腰咽了口口水,心道,被四個玄甲親衛盯著吃飯還能吃這般香,你們皇室之人果然非尋常人能比。趙桓恍然大悟似地一拍手,道:“你還沒吃東西吧?來,一起。”言罷又忙對親衛道:“賜座,賜座。”
真敢同你一起那便見了鬼。許硯之僵著身子站起身,擺手道了聲謝,往趙桓跟前小心翼翼地坐了,這才道:“草民不學無術,胸無點墨,只懂斗雞走狗,其余的什么也不懂。”食堂的窗子沒有關緊,泄了一縷涼風。許硯之低著頭,好奇一撇,見了一雙明黃色厚底靴,靴子上紋著水紋。龍涎香的霧氣也被此風吹得搖了搖,復又聚成細細一縷,桌案后頭的人耐心甚好,笑而不語,自顧自吃飯。
趙桓吃到一半,忽地低聲道:“聽聞前幾日有神鳥降世,四海寧靖,此事你可有聽說?”這慶王哪是來打聽桐州的風土人情,許硯之了然,分明是記掛他許家房頂上那只盤旋了三天的金鳳凰。他腿一軟,頭一磕,忙道:“殿下大德,神鳥來朝,此乃虎嘯龍吟之象,吾等草民見之,無不顫栗而感仰天威。”
也無怪乎許硯之脊背發冷。畢竟堂堂慶王從牛頭溝的泥土中被人刨了出來、面黃肌瘦一身蕭條趕到桐州的時候正是鳳凰北歸之日。桐州城有好事者言,“慶王大難不死,神鳥降世以慰之”,也有不怕死的龜孫言,許家正廳里的那根梧桐木,真要細究起來,竟同當朝太傅有些淵源。而至于這鳳凰是誰召來的,所來又為了何事,此件內情,也就只有他與天樞門的人說得清楚。一念至此,許硯之更覺惶恐,怎的樊大人抓了個后院的嬸嬸還不算,這鳳凰一來,自己竟又同皇家之人攀扯上了關系?
惹又惹不起,躲又躲不開,他心頭郁郁,郁郁而又餓。許硯之小心翼翼往前挪了挪,低聲道:“殿下駕臨桐州的時候,那神鳥已在城墻上逗留了三日,此間仙音繚繞,百鳥俯首,這等氣派,草民遠遠一看,竟羞愧得無地自容。今日一見了殿下,這才曉得,那鳳凰算個什么玩意。殿下這才真是貴氣逼人,令草民心悅誠服。”他這一通馬屁張口就來,趙桓聽得好笑,自己狼吞虎咽地吃著青菜咽著白飯,有個屁的皇家威嚴?他雖心知肚明,然此馬屁也拍得讓人甚是舒坦,趙桓吃飽喝足,懶洋洋打了個哈欠,問道:“四海升平,好事,好事。”他一頓,忽然沒由來地道:“你可知本王是如何處置的秦勤?”
許硯之一抖,道:“草民不知。”——秦大人有勛爵在身,我一個沒有功名的無名小屁孩,你問我?
趙桓似笑非笑,又道:“那你可知本王如何處置的樊仲勛?”
今年的冬天倒是較往日更冷。許硯之冷得抖了抖,道:“草民不知。”
“秦勤率府衙救駕有功,當賞;樊仲勛指揮救駕,臨危不亂,當賞。”趙桓喝了口茶,搖著折扇,悠悠道:“蔣大人就比較不同些。那日本王那請功的折子還沒寫完,便有天樞門弟子冒死求諫,道此人魚肉鄉里,橫行霸道,結黨營私,實在有違天子圣恩。本王這尋思著此事可不能不了了之呀,畢竟他蔣弘文的正房夫人可是你許家大房的表親。是以本王左思右想,左右為難。”他輕敲著桌面,此一下一下,敲得許硯之心跳如擂,汗流浹背。“硯之,你說,這當怎么辦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