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放火天,倉皇喪家犬。堂堂天樞門首座弟子怎被自己的師門逼成了這樣?臨衍不愿同她多話,上了車,調息片刻,道:“……我們這般干坐著也不是辦法,不如你先往外挪一挪?”朝華了然,白了他一眼,心道,哪有你這般驕矜之人,竟讓一個姑娘為你趕車。
“我駕車,你坐好,我們往西去。其余諸事,去了再說。”
除去明月莊,懷君還為幾人準備了另一處避難之所,便是城外的義莊。要說此一事還令許硯之詫異了許久,這形勢迫人,逃命逃命,再不濟也不至于跑到人家的棺材鋪里。然而懷君的這一手安排甚絕,臨衍坐在四面不透風的馬車之中,想,門中之人再是微服來訪,也不至于追到人家的棺材鋪里。
他此前將朝華支去趕車本還懷著些許愧疚,現下月明星稀,長夜蕭索,一個不慎便又把那銅制滾筒掏了出來細細打量。方才當著季瑤的面沒好意思說,臨衍這就著月光一思索,明白過來,此物他曾在莊別橋的書桌上看到過。
莊別橋曾教過他七巧玲瓏鎖的解法,那時他還小,實在不明白為何師父要教給他這樣一套奇技淫巧。那時他趴在案頭,莊別橋倒拿著一本書坐在他的對面,他解不好,莊別橋便罰了他的晚飯,直到他解出來為止。
——我們修道又不去做奸細,學這東西作甚?此為膽大妄言,他雖作此想,卻實在不敢說。
“師父,我弄完了,請您過目。”臨衍耷拉著腦袋,莊別橋看得有趣,噗一笑,又摸了摸他的頭。“干嘛這般可憐兮兮的?”他道:“大丈夫功名不信由天,這事非是為師有意同你為難,實是有朝一日,你若得了機緣,便要曉得這機緣該怎么用。”
露從今夜寒白。卻原來機緣天定,他的這一套奇技淫巧早在冥冥之中便已有命定出處。臨衍小心翼翼掰開了滾筒最外側的罩子,里頭“子丑寅午”幾個字如蒼蠅大小。他將幾個字按順序一一掰開,一番功夫罷,他又扯著滾筒頭一拉。
“咔”地一聲,滾筒的機關被打開,里頭掉出來了幾張紙。
也正在這時,馬車重重一停,此緩沖之力險些撞得他手中之白紙飛出車外。臨衍還未掀起車簾,便聽一人道:“小姑娘這是往何處去?”
朝華不答,另一人又道:“這大晚上黑燈瞎火的天,你怎的也不帶個男人?”
——這大晚上黑燈瞎火的天,竟也能撞見打家劫舍調戲民女之人?朝華低呵斥了一聲“滾”,心浮氣躁,滿腔怒火,正想尋個出口。臨衍細聽了片刻,心頭漾起一股難言之情緒,一面險些笑出聲,又一想,依她的脾氣,若就此放著不管,那恐怕能將那二人揍出人命。那也是自己失察之責,臨衍跳下車,只見月光之下,二人騎高頭大馬,一人魁梧,一人瘦弱。其中一人拿著馬鞭,氣勢洶洶,指著臨衍道:“大爺們有急事,你識相的就快讓路。”
臨衍朝那人鞠了一躬,又對朝華搖了搖頭,道:“是,我等這就讓路,大爺莫怪。”原來此二人棲身之處為一條泥濘小路,路窄,土滑,兩側的大樹盈盈蒼翠,恰把僅容一輛馬車險險路過的小路遮了個里外不透風。
狹路相逢流氓取勝,臨衍朝身后看了看,又看了看二人,道:“此路窄小,勞二位往旁邊去一點?”
高頭大馬上的二人哼了一聲,不情不愿,挪了半步。其中一人朝朝華又打量了幾眼,道:“這位小娘子長得甚是俊俏,你又是他什么人?”
“這同你有何干系?”臨衍面不改色,拉著馬車往旁邊挪。高頭大馬之人聞之一怒,呸了一聲,道:“你個小白臉又是個什么人物?”
他話音剛落,臨衍長劍在手,往那橫生出來的樹枝一劈。劍光如水,樹枝還沒聽得到響聲便被他齊齊劈作了兩段。那是一顆可供雙人合抱的槐樹,臨衍面不改色,又將長劍掂了掂,回過頭,笑道:“這樣便騰出了些許空。二位先請,我們不著急。”
朝華從未見他如此笑過。槐樹轟然倒地,塵沙四起,大地震了一震,臨衍反手握劍,笑意不改,朝華默然咽了口口水,思索了片刻方才反應過來,他這哪是扮豬吃虎,他分明是在生氣。
——二人白日才打了一架,她還沒氣,他又生的哪門子閑氣?朝華跳上馬車,心有戚戚,眼看那二人顫巍巍地走遠,欲言又止。臨衍收了劍,淡淡道:“走吧,看來前路不遠。”他跳上車廂,不發一言,又將那幾張白紙掏了出來。
煙籠寒水月籠沙,臨衍將那薄薄一疊紙照著凄惶的月光看了片刻,越看則越是心驚膽戰。忽地馬車一頓,臨衍一時不查,兩三張紙從他的膝頭飄到了馬車外頭的泥地里。臨衍不曾去撿,蓋因紙上所說之事太過匪夷所思,也太過令他……瞠目結舌。
白紙飄到沾了露水的淺草上,兩三點墨痕緩緩暈開。臨衍閉上眼,定了定神,一一將那一疊白紙按順序疊好,攤在膝蓋上若有所思。說是若有所思也不盡然,他方才略一掃過紙上字跡,大概品出了些許門道,一腔驚駭還沒來得及消化,便只見得月色甚好,現世安穩,兩側樹木參天,一條來路隱在樹影之中深不可見。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時間,馬車到了地。朝華跳下車頭,掀開車簾子,只見臨衍臉色慘白,抬眼看她,握紙的手止不住地抖。朝華被他嚇了一跳,臨衍跳下車,仰頭看著此玉壺高懸,明月皎皎,義莊的矮墻由東朝西蔓延而去,莊子里停著的棺材排布齊整,黑沉沉如一個個攝魂之口。
“……我先冷靜一下,你莫擾。”
他丟下這一句話,沒頭沒腦,徑自往正廳中去。朝華愣在原地,一言不發,也不知此局究竟是幾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