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歌哈哈大笑,道:“可算來了個識貨的。”她話音未落,東皇鐘旋即發出嗡鳴爆響,陸輕舟被這響聲激得氣血翻涌,喉嚨一甜,險些站立不穩。此激發人戰意之物,傷敵一千,自損八百,聞其聲者若不抱元守一,重則暴斃而亡。“識貨之人”陸輕舟在此沖天法器的催傷之下節節敗退,實不敢硬抗。他跑也不跑了,自往腰間掏出一物,道:“既如此,這日晷你拿去吧。”
陸輕舟將一物精巧往空中一拋,小小的日晷受東皇鐘吸引,劃出一條輕巧的弧線后“鐺”地撞在了鐘壁上。夜歌心頭詫異,不敢信他,亦不敢不信,她的目光被那枚日晷吸引,片刻后“轟”地一聲巨響,落了地的“日晷”迸發出驚天火花與煙塵。
此為與“日晷”一般大小的火石,經陸輕舟以奔雷咒引了,雷火撞了巨鐘的銅壁,其力驚人。火石在東皇鐘結界里激蕩轟鳴,陸輕舟單手捂著耳朵,將其長劍一收。
火石與東皇**振,“哄”地一聲,夜歌的身影旋即被吞沒在了驟然裂變的大火之中。此為凌霄閣特制之“燧火”,天下僅剩下三枚,慕容凡身死后再無人曉得此物如何制成,如今一戰便只剩了兩枚,實在令人肉疼。陸輕舟的一側耳朵流淌出鮮血,此殺敵八百,自損一千,而自己慘烈得十分具有美感。
若說硬抗,二人不分伯仲,若說拼死而戰,恐怕日晷中避難的二人斷然容不得他的破釜沉舟。
卻不料他以防萬一揣在懷中的小玩意此時竟派上了用場。
日晷之中,臨衍與朝華受此結界之力牽引,站立不穩,連相跌落了好幾層。昆侖虛的雪原冰川漸次傾塌,昔“小寒山”之白墻青瓦落了一地,“小舅舅”宗晅的背后漸漸打開了一個巨大的豁口,妖氣噴薄而出,熏人欲嘔吐。
臨衍一口捂著脖子,扶著一株巨松嘔出一口血。朝華大驚失色,正待喊人,卻見“小舅舅”宗晅身穿黑色斗篷,似笑非笑,眸光陰鷙,一步步朝二人走來。日晷之內本是慕容凡的記憶,此時慕容凡已不知何處去也,“宗晅”的幻影朝著朝華一步步逼近,低笑道:“你是何人?為何站在我兒身邊?”
“……誰是你兒!”臨衍怒極,長劍如雪,直往宗晅削去。
幻影不受滄海干擾,“宗晅”笑意陰鷙,腳步不停,對朝華道:“也好。你手上有十八條人命,那便同他一道,也讓他看一看這王之道路由多少生魂鋪成!”
朝華連退幾步,既不敢扭頭看那天地崩塌后的巨大豁口,更不敢朝臨衍的方向看去。“宗晅”又道:“不生不死,不老不滅,暢行六界,統御山海,甚好!你這具神體所承受的力量若能為吾輩所有……”
“你住嘴!”司命劈開了日晷之中的一條裂隙,朝華長劍在手,無上神力在手,雙手卻不斷地抖。
——“……殺一人,殺十人,殺百人。你這一條修羅之道,百般無忌,沒有善惡因果。見婦孺流血而沒有惻隱,見無辜者魂飛魄散而不存喟嘆,你再這般下去,將來天罰之時,怎能扛得住……?”
莊別橋曾這般評價她。臨衍皺著眉頭與她對視,不言不語,一臉不可置信,一臉的失望透頂。
——“若你得乘奔御風,俯仰天地,百世之壽,無所顧忌,你會去做什么?”朝華曾這般問過許多人,也這般問過莊別橋。
她忘了他的答案。她忘記了許許多多的答案,但她記得臨衍的答案,他是烙在她心口的一顆痣,是一扇扇深閉的門。她在小寒山上曾這般問,再許久之前,朝華記得他的魂火歸于長河的樣子,星辰浮在蒼穹之上,她站在星辰之下,不見山河日月,不見四時與人間。
“若我得俯仰天地之力……其實我得了這力也沒甚用處,”那時在小寒山上,他這般答道:“該匡扶正義,該修身養性,該做的事情,我還是會去做。”
“夠了。”臨衍輕聲道。
日晷中的山河坍塌得越來越大。待昆侖雪原與呼嘯的風霜皆消弭不見,四野沉寂,濃夜如水,一束白玉蘭花樹開在臨衍的身后。四野暢闊,天地無極,妖氣翻涌,罪孽滔天,頭頂的浮光沉浮翻滾,朝華一抬頭,只見那浮光隱約是一串一串的咒。
這便是昔年慕容凡豢養乘黃之所,是一塊罪大惡極的土地。
臨衍又退了幾步,他靠著紛紛揚揚的木蘭花的樹干,已覺不出心跳的聲音。即便夜歌斬了顧昭不是她的罪過,但她方才對顧昭下的那一掌死手實在令他痛心疾首。臨衍從不覺得朝華是個奸邪之人——即使莊別橋之事在前,她行事張揚,無所顧忌,但她斷然不是這樣一個罔顧他人生死之人。
臨衍只覺頭突著疼,他感到自己胸口一塊印正叫囂著噴涌,站在他跟前的那人忽而是他的罪,忽而又是宗晅的罪。顧昭的死是他的罪,天樞門弟子的鮮血也是他的罄竹難書,他分辨不清,氣血翻涌不絕,那黑衣服的女子走上前來,他連連后退,每一步皆是天塹。
“……夠了。別動,別過來。”他道。
朝華不忍見其苦楚,走上前試圖將他扶好,卻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她從未見他這般,隱忍克制,蟄伏著一股嗜血的狂意。朝華忽而低下頭,輕聲道:“我是個罪人,我的血液里流淌的血是老天爺下的咒——你呢?”
他拽著她的手腕,捏得她的手腕鉆心地疼。
臨衍抬起頭,他的目光是鬼蜮中的一團熊熊烈火,他握著她的傷處是她的至柔至弱。“……看著我,”她捧起他的臉,咧開一抹凄苦,卻依然笑著:“臨衍,我們都是要死的。我們都會流到長河里去,在此之前,我們都會被生死審判一遍。你自有你的問心無愧,其余諸行善惡,待到審判之時……”
“不,不是這樣的。”臨衍漸漸收回了手。朝華隔空一拽,拽了一手空。
“你自逍遙四海,無所顧忌,我有我的人生與責任,我不能如你這一般……無所顧忌。”他一雙慘白的手停在了距她肩頭咫尺之距的地方。他聞到了她身上的香,浮香皆是罪,余生皆是懺悔。臨衍半閉上眼,將她推離了半寸,搖了搖頭,道:“我不是你。我也不想成為……如你這般。我不是一個逍遙之人,你且……”
放過我,他心道。
朝華見狀,心下一空,旋即一冷笑。她一把捏著臨衍的肩膀,將之扣在木蘭花樹干上。花瓣紛揚似雪,濃夜永寂,恰如永生之寂寥。
“放過你?”朝華心有靈犀一般,湊在他的耳邊,低聲道:“我若放了你,誰又能夠放過我?”
她咬上了他的耳垂,恰如他咬她時泄憤的一般。№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