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山的太陽照常升起,晨光如血,鋪開萬頃的殷紅與通透。直至天色漸開,鳥鳴風清,又一日晴好,又一日四海寧靖之時,臨衍直起腰,將此墨跡吹干,放在她的床頭。朝華安睡得仿佛沉在了一場綿長的酣夢之中,臨衍不忍喚醒她,亦不能讓她就此睡去,他將那抄好了的經念給她聽,念完再去吃早飯。
他忽然覺得自己該是在超度她。臨衍作此想的時候,忽覺出前所未有的寧靜。他輕撫上她的額頭,低聲道:“十八條人命,你還沒同我說清楚緣由,我還等著你的解釋。”
西園夜飲鳴笳。有華燈礙月,飛蓋妨花。
許硯之端著個鯽魚湯站在門外,待熱湯涼去,鯽魚上凝了一層薄薄的油,他徒然嘆了口氣,對里頭臨衍道:“我給你房門口了,你記得來吃。”
往日這些事都是季瑤接手,而今陸輕舟往齊云觀搬救兵,季瑤回了門中負荊請罪,這下廚惹塵埃的事情倒經了他許小公子之金貴玉手。
許公子十指不沾陽春水,鯽魚湯一物自然超出了他的本事。他以一兩銀子的巨款包了隔壁院一個黑臉的小丫頭給他送飯,小丫頭欣喜若狂,他也欣喜若狂,歡喜罷一想院中還躺著兩尊正被四方追殺的大佛,他又耷拉下了腦袋,一個人默然蹲在院中一角看螞蟻搬家。
——這若非祁門鎮才經一場大火,眾人皆手忙腳亂,否則天樞門帶人殺上門來這可如何是好?
許硯之腦中閃過數千百個年頭后皆給自己嚇了個雙腿發軟脊背發麻。他做賊心虛地朝木門邊上瞥了一眼,做賊心虛般又朝臨衍房中看了一眼。此處地處城郊,院中種了些白蘿卜頭,這小院茅廬本歸一個村婦所有,后被許硯之重金盤了下來,幾人這才有了一個可以暫且棲身之所在。
只可惜棲身所中為數不多的清醒之人實在不禁打。許硯之聽到木門因風吹動的吱嘎聲,脖子一僵,眼皮一跳,四下探了探,只見方才給他送鯽魚湯的那個黑臉丫頭去而復返,甩著兩個燒餅在他小院門前踮腳一跳一跳,道:“我娘說你給的錢太多,讓我將這兩個燒餅給你,讓你趁熱吃。”
許硯之再如何饑腸轆轆的一個人,此刻也確消受不來她的燒餅之福。他耷拉著腦袋板著臉,盯了那一驚一乍的丫頭半晌,繃不住,肚子咕咕叫了兩聲。那丫頭揚起小下巴將那燒餅往他懷中一揣,許硯之叼著個掉渣燒餅回過頭,只見臨衍剛出了房門,神色疲憊,印堂發黑,又是一夜沒睡。
“我去燒早飯。”
臨衍自顧自往廚房中去,許硯之本想攔他,后一想,此非常之時,此人除了燒飯也尋不出其他可做之事。他揮手將那丫頭招進院中,舔著個臉蹭到灶臺邊上,一面指使小丫頭給他添柴燒水,自己抱著個手臂在一旁邊啃燒餅邊道:“外頭風聲緊,追兵也不知何事才能找上門來。我家在并州有些人脈,到時尋個良醫,再雇幾個高手護你二人安生也不是不可。”
“……我們太陽落山就往小寒山去,”臨衍揉了揉額頭,一臉疲色淡淡道:“到時還勞煩你給我雇個車。”
“那天樞門之事……?”
“是我德行有虧,深恩負盡,此為師門棄子,理所應當。你再跟著我也沒甚好處,你本不是我仙門中人。”
這話許硯之便實在不愛聽。他剛同臨衍辨了兩句,忽聽那燒火丫頭啊呀一聲,道:“燙,快,可有水?”二人手忙腳亂安置好了那丫頭,許硯之搖了搖頭,道:“小寒山那頭連信都沒有回,說不定你一去撲了個空,朝華姑娘可經不起你這般折騰。要我說還是往并州走,無論如何,有個安居之所也有個后路可圖。”
“我這里沒有后路,圖不了他物。”
許硯之從未見過臨衍軸如老牛的樣子,他揉了揉額角,那被他安放在磚泥灶臺上的丫頭晃著一雙小腿,奶聲奶氣道:“什么是師門棄子?”
“小姑奶奶你少說兩句死不了人。”許硯之眼看臨衍將一頓早飯燒得甚是專心致志,甚是心無旁騖,又甚是心不在焉,遂無奈嘆了口氣,將那丫頭往懷中一抱,道:“走吧姑奶奶。人家不待見我二人,我們這就去尋你娘去。”
許硯之自不可能帶她去尋她娘。現下風聲甚緊,他幾人一看便是外來者,多一個人知道便多一分風險。許硯之將那小丫頭往田埂上一放,小丫頭依依不舍拽著許硯之的衣角道:“今日有廟會,我想吃糖葫蘆。”
許小公子大手一揮,往她手中塞了兩個銅板。
“我要你陪我去……”
許小公子頭大如斗,蹲下身,循循善誘。黑臉丫頭小嘴一撇,眼看就要哭出聲,被一身粗布麻衣磨得手腕泛紅的許小公子憋著胸中一口閑氣,悶聲道:“你們姑娘家怎的都如此不講道理。一個剛對我說完心悅君兮,掉頭就跑;一個剛給了些好處,這就要蹬鼻子上臉。女子小人女子小人,你這小丫頭長大了也不知會修成個什么禍害。”
話雖如此,他捏了捏黑臉小丫頭肉呼呼的臉頰,摸了摸她的頭,長嘆一聲,道:“廟會肯定去不得。我能悄悄帶你去拜個灶王爺,你自己同你娘說,我在村口等你。”
他回過頭,只見農院炊煙,蔬菜油綠,一方茅棚下頭也住了兩個同他一般的苦命之人。苦命之人都逃不過女子的桃花之劫,想來衍兄弟昔年一本正經同他論君子之得的時候,必也不曾料到當下這般窘況。
——早知如此,早該拉著這人一道斗雞走狗逛窯子。
許硯之牽著個不足他腰高的小丫頭一蹦一跳往灶王廟方向走,一走則遠遠可見村里之人正陸陸續續往灶王廟去。婦女成群結隊,一手提香提燭另一手牽著孩子,他這一群婦女里頭唯一一個牽孩子陌生男子平白惹來了許多好奇打量與揣測。灶王廟跟前鑼鼓齊天,人頭攢動,黑臉丫頭指著糖葫蘆扎呼呼歡喜雀躍,許硯之沉著臉,忙給小販塞了一把銅錢,抱起小丫頭就走。
“小姑奶奶你方才不是說往小路走么,這么烏泱泱一村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小姑娘將那糖葫蘆啃得嘖嘖有聲,一時半會沒空理他。許硯之抱著她左突右進如做賊,眼見前頭坐在樹下乘涼一人,長身玉立看之不似本地人,他腳底抹油掉頭就走。當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天樞門人在祁門鎮中駐扎著還沒走,此村子雖距祁門鎮尚有半天路程,但倘若那一群雪衣弟子突發奇想要來逛個廟會,幾人這可就被一鍋端盡了。
小姑娘不滿地哼了兩聲,許硯之忙抱著她往一座土房子后頭一鉆,探出個腦袋左右四顧。
“這位公子找誰?”
一個高個頭年輕人順口問了一句,又瞥了小丫頭一眼,驚道:“這不是秋娘家的小萱?這是你什么人,你怎同他一道?”
許硯之忙道:“我帶她來逛廟會。”
他話方出口,左眼皮跳得實在厲害,怎么看怎么像是居心叵測的人販子。許硯之含含糊糊道了兩聲借過,年輕人將他的手臂一拽,揚聲道:“我在村子里從來沒見過你,你究竟是哪個!?”小丫頭一手拿著糖葫蘆一手揮得樂不可支,許硯之眼見情形不對,忙將那丫頭往這年輕人懷里一塞,道:“路過,路過。”
他此舉實在坐實了人販子之揣測。年輕人拉著他眼看就要喊人,許硯之拔腿就跑,此一行狼狽,竟比桐州城中被青燈教余黨追殺時還要攝人心魄。他在田埂上逆著春風撒丫子狂奔,后頭隱隱傳來喧鬧之聲,許硯之既不敢回頭也不敢設想天樞門之大德,他悶頭既跑,路也不看,這便撞了個人。
此青天白日之下,這人面容枯槁,瘦得皮包骨頭,提著一盞燈,手腕上系了一根紅繩,一抬臉,險些將許硯之嚇暈過去。
此為洛云川,在桐州時還給他寫過絕筆信。
洛云川一身黑袍,提著個燈,拉著他就往一個農家小院里鉆。“里頭……!”
“沒人。”洛云川身手迅捷地翻過了那方土墻頭,回過頭,朝許硯之伸出手,道:“上來。”許硯之從未見過這等詭異之事,他只覺這一只枯手要將他帶到閻王跟前。
洛云川的確成了閻王跟前之人。待他二人躲過眾鄉親,連院中狗叫之聲都聽見之時,提燈的洛云川長舒一口氣,頗為驕矜地抖了抖他黑袍上的土,回過頭道:“臨衍那頭尋不到人,你可知他們去了何處?”
“衍兄他方才不是……?!”許硯之一拍大腿,恍然大悟。衍兄弟當真英雄好漢,為避免連累眾人竟自己一個人溜之大吉?他憤憤念了兩句,洛云川聽得此事半個始終,不耐地揮了揮手,道:“我正是來救人的。陛下令我將朝華姑娘帶回去,若你如此說,想來二人還沒走遠。”他看許硯之呆若木雞,倨傲地抬了抬下巴,道:“看你幾人這被攆來攆去的慫樣,呆在人間定是個禍害。恰好祁門的事還沒結,陛下也想見臨衍。”
就在祁門鎮三里外的一輛馬車上,臨衍摸了摸朝華的頭發,忽而想到一句風蕭蕭兮易水寒。
那疊抄好了的圣人訓導正被他放在手邊,經風一吹,紙張摧折,沙沙作響,瑟瑟發抖。“若此去我們尋不見人……”他喃喃道。
他忽而感到一陣窒息的空曠。那時在日晷中,宗晅曾言朝華殺孽過重。他本以為此事已是一步天塹,不料真正的天塹反倒是她躺在他的跟前,中間隔著生死之惑。那日的不敢置信,失望透頂與憤怒都化作了長長的空曠,如沙漏里的時光,手心里的一捧水。
這般驕縱驕橫,這般脆弱不堪,這般毀天滅地,這般令人心疼。他右手捏了個訣,幻出一滴水,沾在了她的唇上。
他嘗到了那滴水的冰涼。他也只感偷偷一嘗水的冰涼,否則當她睜開眼,他必也無法面對她眼中的自己。
深恩負盡,身死師友。不富不貴,不生不死。這般偽善,心口不一,這般執拗而絕望。
“……你要帶他二人往何處去?”許硯之與洛云川快馬加鞭,路過祁門鎮二十里長亭與如畫的青山。
洛云川回過頭,道:“經酆都,往鬼蜮去。那是一個送魂之所,生人去不得。我是鬼差,我引他二人一去,說不定可以暫且避一避風頭。”
許硯之咽了口口水,道:“……你所謂陛下,到底是誰?”
洛云川嗤笑一聲,道:“當今鬼帝,白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