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衍跟著洛云川走到了一條長河里。
他本以為鬼蜮的入口該樹在深山密林之中,或以一個結界撐在不起眼的市井之中,但他萬萬不曾想到,鬼蜮的入口就樹在酆都的護城河里。此夜無月無星,河面上浮光躍金,波光粼粼,洛云川提著一盞幽藍色的燈,向他伸出手。洛云川的手上系了一圈紅繩,臨衍心感怪異,猶豫片刻,艱難地伸出手,碰了碰他的手指。
他二人一步步走到河底的時候,臨衍這才感覺到了冷。不是冬日的刺骨嚴寒,亦沒有春水浸入皮膚的戰栗感,那是一種由喉頭往五臟,再從五臟六腑蔓延而上的、擠壓式的、沉悶如死冷意。他壓著喉嚨咳了兩聲,洛云川回過頭,好整以暇,神情戲謔,仿佛在說“我昔年也如你一般”。水流不曾嗆入他的喉嚨,他只感覺到一股又一股的壓迫與孤寒,待二人踏上河床,水流漫過口鼻與頭發絲,洛云川將手上的燈一振,幽藍的燭火仿佛點燃了護城河的河水。
河水中忽而騰起了綿柔的一縷光。洛云川牽著那光,臨衍雙手將朝華橫抱在懷中,二人順著河床往西,跋涉約莫半柱香后,臨衍感到了更深一層的冷。
傳聞幽冥鬼蜮常年如數九寒冬,不透陽光,不辨來路,沒有生魂。一如昔年九重天之上的酷烈嚴寒一般,臨衍死摟著朝華的肩頭,二人逆著水流行了不知多久,洛云川方才引著他二人踏上了一段稍緩的坡。
斜坡一應向上蔓延,浮光飄在水面上,懸置在頭頂上空,一如碎裂的時光。待三人好容易浮出水面,臨衍深吸一口氣,再睜開眼,只見鋪天蓋的荷花葉浮在水面之上,葉片中間點綴著繁星一般的幽藍色睡蓮,一眼望去,漫無盡處。河岸邊長了連排的蘆葦,一如小寒山外那般招搖,卻又較那天外澄澈之境更為蕭瑟。
滿目皆是蕭瑟與死,洛云川引二人踏上河岸,臨衍還沒開口便聽他道:“還有一段路,我們還得度過冥河。”
“那又是何地?”臨衍尚沒有問完,一抬頭,卻被眼前之景象震懾得目瞪口呆。
一條長河橫跨過墨一般的夜空,微光匯聚成海,更闌月墜,星河流轉,壓了滿船的浮夢。長天共難老,終不羨人間,臨衍忽然想到。怪乎不得上神皆不羨人間。
“此乃長河,”洛云川輕聲道:“每逢有魂魄歸來,經陛下審判之后,都會去到那長河之中。由長河再度過長橋,便又是下一個人間世,此生生不息,經年流轉,是為天道。”臨衍被震撼得說不出話,洛云川偏頭看了他一眼,笑道:“我們鬼蜮中人不辯生與死,只要長河尚在,天就還在。我剛來此地的時候也同你一般驚詫。來吧,前頭還有一段路。”
二人踏上了飄滿蘆葦的岸邊。洛云川提著引魂燈在河邊等了片刻,臨衍一出水面,渾身衣衫霎時便干了個里外通透。他心下詫異,復又抬起頭,星河明淡,夜空浩遠,一應朝向世界的另一頭蔓延開。
長吟白雪望星河,雙垂兩足揚素波。倘若師父的魂魄也如洛云川所言,涉過了生死與長河,往長橋上走過,他又該吟出怎樣一番喟嘆?
朝華躺在他的臂彎里閉目沉睡。洛云川招了招手,一條小船便由不知何處幽幽飄了來,停在岸邊,供幾人踏足。船上空無一人,唯有清風拂面,洛云川上了船,又將朝華的神體安放在船上,方才道:“此去可要小心,再往前去的水就不能碰了。”
水面無波,越往前行去則越是深沉。臨衍又盯著長河看了半晌,忽道:“世人都說生死則魂滅,卻原來身死之后,人的魂魄還得走這么一遭。當真令人驚嘆。”洛云川提著引魂燈回過頭,低笑了笑,道:“我本也以為生死之外都是小事,現在這一看,原來生與死也都是小事。身前身后事不過轉瞬之云煙,終有一天,我們都將回到那長河之中,到那個時候,誰還能記得誰的清正與功名呢?”
臨衍一挑眉,滿懷詫異,多看了他幾眼。
“趁人活著的時候多尋些有意思的事吧。終有一天,我們都會被世人忘記。”
小船撥開了一望無際的荷花葉,露出下頭黑沉沉的水。臨衍盯著那黑水看了半晌,忽道:“我若沾了這水……”
“會有水鬼將你拉下去。”
臨衍霎時閉上嘴,抬頭仰望星河,不發一言。
孤燈樹在船頭忽明忽暗。二人相顧無言,許久,洛云川忽道:“阿瑤可還好?”
季瑤往天樞門中一去沒有回信,臨衍念之心憂。他搖了搖頭,道:“師叔師娘都在門中,想必也不會令她受委屈。”
洛云川放下心,片刻后他又道:“你可還好?”
臨衍一愣,抬起頭,洛云川道:“我前些日子剛送走了顧昭。”
清風拂面,滿目蕭瑟,岸邊蘆葦盡是蕭瑟與死。臨衍沉默半晌,道:“多謝。”洛云川又一張口,臨衍將他打斷,道:“我的罪自待死時審判,我回避不得,也強求不得。待此一回去,我也會回門中做個了斷,到那個時候,希望師弟已經渡過了長河,下一輩子還能投生個好人家。”
“……你倒看得開。”洛云川哼了兩聲,不再理他。
約莫一炷香后,小船在一個渡口停了下來。二人齊心協力,又將朝華抬下了船,洛云川喘了兩口氣,指著前頭一條被蘆葦覆蓋住的小路道:“前頭還有一段,過了三生石,再過一座橋,便是王城。”
“……原來世間真有此物,”臨衍喃喃道:“我本以為《四海圖志》全是騙人的。”
“端看你怎么理解,”洛云川道:“三生石是王城的界碑,繞過那塊石頭才是陛下的疆域。外頭的人只道三生石上記載著一個人的前生今世,此純屬扯淡。那東西確有靈性不假,你可以去同他說說話,至于前生今世之說,還得入了長河才能知道。”
“……生魂可入長河?”臨衍目露詫異,洛云川古怪地瞥了他一眼,道:“自是不行。長河的源頭在王殿之中,除陛下外無人得見,但據我所知,上一次有人給直接悶到長河之中,還是八百年前的事。”
洛云川指了指臨衍肩膀上靠著的人。
臨衍張口結舌,洛云川搖了搖頭,道:“神界的事情還得問陛下,我來得晚,知道得不多。”二人又隨意攀談了兩句,言談間,鬼帝城的外墻已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