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混到鬼蜮的大活人臨衍也十分郁郁。
自那日白臻同他在玄天殿里見了一面,面無表情的鬼帝撿了朝華的神體一言不發,臨衍還沒來得及問兩句前因后果,再回過味的時候,自己已被人恭恭敬敬從玄天殿里請了出來。這一請便又過了大半個月,此一段時日,不見日光,不聞蟲鳴鳥叫,觸目皆是蕭瑟與沉肅,觸目連朝華的影子都找不見,臨衍郁郁不得其法,技出無奈,只得成日往王城里同老鬼差們閑扯。
所謂患難見真情,這一扯,還當真被他探出了些許成年舊事。
比如昔年蕊公主身體不好,即便鬼蜮上下尋了千八百個方法為其固魂還命,她依然沒能活過兩百歲那年的萬魂歸寧之日。這一個壽數于神體來說實在短得令人唏噓,即便她的葬禮引來了八方朝拜,此一事,依舊令其父大受打擊,一蹶不振,鬼蜮上下也同他一起消沉了許多年。
鬼蜮不見日光,終年冷寂,白蕊是其為數不多的一抹亮色。她會唱歌,其歌聲回蕩在王城上空的時候,連十八層冥火之中枉死的魂魄亦與之低低唱和。
又比如,昔年蕊公主身死之后其魂魄久不歸長河,眾鬼差疑慮,引魂使也一再向鬼帝諫言,無奈這么多年過去,連鬼帝都換了任,蕊公主的亡魂依然留存在王城之中。
“按您這說法,她的亡魂這么多年不歸又不死,這其中可有何隱秘?”
臨衍這話問得那滿臉褶子的精瘦鬼差重重咳了好幾聲。隱秘自是有,然隱秘之所以稱之為隱秘,就因著這皇家秘事實在不好拿出來四處宣講。臨衍見其神色有異,遂知自己問錯了話,他忙又將話鋒一轉,又道:“您方才說萬魂歸寧之日,天河異動,就連平日里藏匿在各個角落中的孤魂亦會被長河吸引,那照這個說法,世間所有的孤魂豈不是都會在這個時候回到鬼蜮中來?”
那鬼差將這不知生死的大活人上下打量了一遍,道:“按照常理來說確實是這般。但跟你一同來的那個九殿下就不是個常理。”
此又涉及到了昔年另一個不甚靠譜的傳聞。傳聞昔年白蕊死后,鬼帝傷心欲絕,其子白臻為給老爹個交代,專程尋了個婚事來沖喜,這婚事的苦主便是現在的九殿下。后來卻不知九殿下為何老往人間去,跑了人間又跑鬼蜮,如入無人之境,白臻實在鎮不住她,遂將她一直放任到了現在。二人也便這樣不清不楚地耽誤到了現在。
臨衍聽聞此事,嘴角一抽,這都哪跟哪?
那鬼差又將臨衍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打量了個通低透亮,嘖嘖嘆了兩聲,又搖了搖頭,道:“怪不得九殿下常往人間跑。養了你這樣一張臉,當真不稀奇倒是陛下竟沒將你直接一棍子打死,此事甚是稀奇。”
臨衍目瞪口呆,愣了片刻,沉聲道:“陛下深明大義,吾輩敬重。”他言及此,神色懇切,一臉慎重,那鬼差見他如此懇切,對白臻陛下的敬佩之情便也越發懇切都道上位者心胸必不會狹隘,但這心胸寬廣成這般,眼睜睜看著九殿下拉來個小白臉還往王城里帶的,陛下之心胸當真如昭昭日月朗朗青天。
臨衍眼見再扯下去便要越發地不忍直視,他遂同那鬼差告了個罪,一拂袖,自往王城中行去。不辨日月,不辨時歲流轉,他恍惚覺得自己該坐了一天,回到房中,一看那洛云川給他的沙漏,他才想起原來自己同那鬼差也不過扯了一炷香。
此沙漏是洛云川專程從無溟那里討來以供他辨認時間之用,臨衍感激不盡,一言難盡,洛云川拍了拍他的肩,又贊了他兩句“猛士”。
此一聲猛士令臨衍更是一言難盡。
后來再有人同他談及朝華與白臻的舊事,他便索性一一認了,一一贊兩句陛下大義,眾人見其坦誠而懇切,不卑不亢不驕不躁,也便再不好說甚荒唐話。此乃后話。
此一日如平日一般沉悶而漫長。臨衍躺在床上,正自思考朝華這幾日到底去了何處,忽聽到了敲窗之聲。他站起身,將那窗子打開后左右探了探,左右無人,連鬼影都沒有。他搖了搖頭,將窗子又關了起來,還沒轉過身,只聽那敲窗聲又響了起來。
鬼蜮沒有活人,來來回回皆是大鬼小鬼,人一旦麻木也便覺不出恐怖。臨衍嘆了口氣,復又將窗子一把拍開,面對著空蕩蕩的庭院與院中空蕩蕩一顆枯樹,道:“閣下要么進來,要不進來我就睡了。”
他轉過身,果真有人扯了扯他的袖子。
臨衍回過頭,只見一個剛剛半人高的小鬼站在他的身后,她梳了兩個羊角辮,一身破布衣衫,耷拉著腦袋,沒了一條腿,抬起頭。她的眼睛被去挖了一個,臨衍一驚,只聽她幽幽道:“小哥哥去不去外頭?”
雖說鬼蜮來往沒有活人,但這陡然出現的一道童真意趣還是把臨衍結結實實嚇了一跳。
那小丫頭見他沉默不言,一撇嘴,道:“爹娘都被餓死了,我找不到家,也不知道該往哪里去,你帶我出去找他們好不好?”
并州一場大旱,餓殍遍野,種粒皆絕。人多流亡,因饑成疫,死者十二三。臨衍前些日子剛接了陸輕舟一封長信,信中言及并州之旱,又言及天樞門上下現手忙腳亂,皆往并州而去,他心頭一緊,蹲下身,道:“你要往何處去?王城外頭只有提燈之人,再往外去,我也就出不去了。我帶你在城里轉一轉,打聽打聽你爹娘的消息,可好?”
鬼丫頭偏頭想了片刻,又搖了搖頭,道:“好,但我不想去城外頭,你隨我往西邊去看看,好不好?”
怎能不好,哪敢不好。臨衍嘆了口氣,由那小丫頭拽著,她的小羊角辮甩在腦袋后面姍姍可愛,臨衍看得一陣心酸,忽然想,天下百姓皆苦,即便身死也一樣苦。
二人沿觀陽門往西,穿過鈞天殿后頭而過,一路上的青石板應是有些年頭,一側石墻高聳,墻壁上雕著潘龍躍飛。另一側是一個蓄水池,每隔十步便有一盞燈籠懸在拱廊下頭,臨衍看得既低沉而又好奇,不由問道:“王城里全靠燈籠取光,這一年下來,得浪費多少蠟燭?”
這問題實在怪異,小姑娘撓了撓頭,道:“那不是蠟燭,那是皮囊。”
臨衍脊背一麻,道:“……什么?”
“以人皮做成燈籠,里頭灌上尸油,我們這里死人多,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臨衍怔怔然步履一窒,再無法直視那柔黃和暖的燈籠的一排排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