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點蒼苔

第一百三十六章 奔流之世(下)

——此人劣跡斑斑,信口開河,不防實在不行。朝華哼哼唧唧,眼見抗議無用,便道:“你雖是他但又不是他。于我來說你有他的魂火,但于你自己來說,你這是全然新的一生。照說我因著前世之恩怨將你攪進來實在不公平,但……”她又咬了咬下嘴唇,道:“請君入甕,事已至此,你跑也沒得跑,既然跟了本座,本座上天入地神力通天,長得又還好,想來也不會有其他人能入得了你的眼。”

臨衍被她的措辭攪得哭笑不得。他捂嘴一咳,心道,你信心倒足,當時也不知是誰窺了他的記憶還吃了季瑤的醋。

“那你可能分得清我和他?”

朝華長嘆一聲,道:“老身又不是瞎子。你衍公子風流倜儻,英明神武,芝蘭玉樹俊雅不凡……”她還沒有說完,臨衍便湊著她的耳垂咬了一口。

朝華還沒回過味,又聽他沉聲道:“當真該把你關起來省得遺臭萬年。還有呢?”

——還有呢?有什么?她感到耳垂上一股癢,如絲如縷,遙遙綴在鬢邊綴在眉間,綴在些許飄搖不可見之綺念的上頭,既疼而癢,撓心撓肝,催人斷魂。朝華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嘶了一聲,又將手指探到了他的嘴唇上。

他的唇色偏淺,觸感柔軟干燥,往下是線條流暢的下顎,喉結,再下頭是嚴絲合縫,一絲不茍的交領對襟石青色長衫。朝華咽了口口水,百爪撓心,意猶未盡,滿腦子騷話說不出來。

“我若說全然將你二人視作兩個人那也實在……怪異。”她重重咳了兩聲,好容易正色道:“但你那日在小寒山將我從一條大河中撈起來的時候,我想,此人便是此人,這樣的事,溫冶沒有做過,其余沒有任何人做過,將來在你可以窺見得到的生命中想必也不會發生在其他人身上了——莫要這般看著我,怪嚇人的。至于方才那第一條,”她嘆了口氣,道:“無論我是否將天子白玉圭貢獻出來,你的這一輩子,我定然會陪你走完。此為承諾,駟馬難追。這樣你看可好?”

——占你幾十年春光老老實實,這哪能不好?臨衍一愣,道:“那之后的事情……”

“那時你都入土了,怎還擔心這么多?”朝華嫣然笑道:“雖說修仙之人老得慢,命也長,但我這是不死之體,不老之容顏,你可得將老身看緊,否則那拈花惹草之事……哎!”臨衍狠狠掐了她的后腰一把。朝華吃痛,嚶嚶看著他,臨衍冷笑一聲,道:“竟敢同我談論紅杏出墻?九殿下當真膽肥。”

“青了……”

“忍著。”

“疼……”

“哪里疼?”他順著她的后腰一路往上,手心灼熱,滾燙且透骨,激得朝華腦袋發暈,一時斷了片——這君子明德,厚德載物,一本正經衣冠凌然,此人皓首窮經這么些年,明的到底是個什么德?載的到底是個什么物?

“……你再這般,我可要喊人了。”老流氓朝華從未有過這般窩囊而心跳如鼓的時刻。窩囊且恨己不成鋼,心跳如鼓如一張揉皺了的白紙。她徒勞地將手搭在他的肩頭,張開手掌,手心都是汗。臨衍見之好笑,道:“有話好說,好漢饒命,別蹭我衣服。”話雖如此,他左手接過了她的手,放了她一陣清醒,摩挲著她的手腕,瘙得她只想掉頭跑。

他到底從哪里學來的這些奇技淫巧,怎地竟戰力這般之強?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自門中嘗了九殿下芳澤之后,我便無時無刻不想將殿下……就地正法?”

朝華目瞪口呆,怔了片刻,一掌拍到他的胸前:“此乃鬼蜮清凈之地!收起你那滿腦子的春宮!要想也給我回去想!”臨衍笑吟吟將她的手腕拘在手心里。朝華猛咳一陣,念了一萬遍百死難贖,將一腔蕩漾堪堪收了收,正色道:“此鬼蜮清凈之地,我們在此自是誰都找不著,但之后我們回到人間作何打算,你可有想好?”

這一問便戳到了他的難處。師門深恩負盡,親朋不知何處,天地茫茫,兩人往鬼蜮一去,忽而便都成了鬼。臨衍直直看著她,沉默了片刻,忽而笑了笑,道:“以身抗命,甚幸。”

“……什么?”

“君子勇為本。那時鳳弈曾說我是個不富不貴,擾得天下大亂的命,我雖不知這一番回去要面對的是何種艱險,這一身妖血又將惹出多少事端,令多少人無辜喪命。但……君子勇為本。在戰與降之間,敵手越是強橫,我們的選擇便越少;若敵手是為老天,那——我們以身抗命。戰到底,除此之外別無選擇。”

星河流轉,長夜無極,果真像極了莊別橋留詩作別的那一個夜晚。

“其實此話我一直沒同你說過。”朝華亦沉默半晌,道:“我一直覺得自己在這人間只是過客,百年之后或者我化作一抔土,或者你化作一抔土,無論如何,誰也都不會記得誰。”她低下頭淺笑道:“魂歸之日沒十年一輪,每一輪我都會守在這里,看著長河與生死,看著人世間白駒過隙,一覺醒來一覺睡去,闖入到人間暢行無忌,做一場舊夢,將夢與現實混作一團。”

“你不是……”

“聽我說完。”朝華抬起頭,道:“我確實想過同他們一道歸去,不僅如此,或許百年之后,我當真也會隨他們一道歸去。但這是我的選擇。昔年在九重天上時我從未自在決定過自己的命運,如今我有了永生之體與暢行四海之能,但我并不快樂。”

此一句“不快樂”重重叩在了臨衍的心上。他握著她的手腕一緊,朝華右手撫摸著他的臉,正如二人在豐城初見,她將他的臉捧在手中,亦仿佛將人間煙火捧在了手心里。

“你曾說過我是自由的。既如此,待陪你走完這一生,送你的魂火走過長橋之后,接下來的日子便……讓我自在隨心地做一個了結罷。”朝華溫言笑道:“我不想再去長河里撈你的魂火了。待你過完了這漫長的一生,下一世,我也放你自由。”

星河明淡,春來深淺,今年尚未來得及領略人間春色,便已到黃泉邊上走過了一趟。臨衍將她揉到懷中,揉到眉間心上,揉到一川不可平息的江流之中。夜空浩瀚,長河粲然,萬千魂火呼嘯著往長河奔涌而去。沉黑的夜幕仿佛被一束天光刺破,燈火飄搖,江河奔涌,濤聲不絕。

臨衍從未見過這般璀璨的星辰。楚水清若空,遙將碧海通。人分千里外,興在一杯中。平生不下淚,他想,此夜星辰此夜長風,余生的風雨煙濤,再往后的一抔黃土,皆興在一杯里。這一杯江河倒影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生死之命不可違,生死也可違。

他身如蟪蛄不知春秋,只守得住這清明和軟的一寸光陰。但也只有這清明和軟的一寸光陰令他覺得不枉此生。

“好。”他道。

朝華靠在他的肩頭,發絲如墨,容顏如雪,千百年不改。她悶在他的肩頭,臨衍感到了肩頭一片清淺的濡濕。他低頭輕吻她的發絲,朝華深閉著眼,忽然想到了白蕊。

她想到了白蕊那個即興的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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