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點蒼苔

第一百一十五章 悠游(上)

臨衍與一個六歲大的光頭男孩腦袋對著腦袋,一人朝東一人朝西,四仰八叉地躺在一片鋪好了的稻谷之上。此時距秋收還有幾日,雍州的農人正為此忙得不可開交,這淺黃色的一片稻谷還是去年的存貨。

并州大旱,青州發了一場水,雍州倒恰好撞了個風調勻順,秋實累累。

日頭已不似正午那般炎熱,光著頭的小男孩一手遮著眼睛,陽光自指尖漏了下來,迷迷糊糊,和暖而寧靖。他瞇著一只眼睛盯著那太陽光看了看,道:“啊,我死了。救我。”言罷,當真將那小眼睛一閉,伸著個小舌頭,巴巴等著臨衍來哄他。臨衍聽得好笑,也道:“我也死了,救不動你。”他也將眼睛一閉,唇角一勾,巴巴等著這孩子服輸。

小男孩見其當真沒了聲響,翻過身,睜著個圓圓的大眼睛戳了戳臨衍的臉。他不理他,小孩便又戳了戳,道:“你怎的說死就死,這般不講信用?”

至為炎熱的天氣恰好過去,椿樹的葉子還沒被蒸出淺金色調。臨衍憋了半天,噗一聲再憋不住,轉頭捏了捏他的小臉,道:“你自己方才說,誰若中了劍誰就得倒下去。我看你還沒玩一會兒怎的就自己躺了下來?你這小身板就那么不經累?”

兩把驅鬼用的桃木劍搭在稻谷邊上,小娃娃懶洋洋翻了個身,沾了一身的稻谷。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撿起一把桃木劍,凌空揮了一揮,道:“我手疼,今日就算了吧?”臨衍斜著眼睛瞥了他一眼,小娃娃小嘴一撇,道:“好吧好吧,今日不偷懶。”他言罷,將那木劍往手臂上一托,馬步一扎,端的是有模有樣。

這是臨衍與朝華自鬼蜮回到人間的第一個淺秋。

那日臨別,白臻意味深長地看了朝華一眼,又掃了掃臨衍,臨衍被他這一腔醋意掃得哭笑不得,一拜,還沒說話,白臻便自顧自對朝華道:“那淮安王之事我會幫你查,他日若你有甚難處,在我鬼蜮的疆土之內,也沒有人敢虧待你。”他言罷又若有所思看了看臨衍,后者被他盯得怪異,一咳,道:“我們先繞雍州回門中看看,若是不行,再尋其余出路,勞陛下掛心。”

此一句陛下激得白臻眼睛一瞇:“倘若將來你魂歸長河,再往我這里來的時候,你我或許還能見著。”

“陛下所言甚是。到時我必挾九殿下一道向您問安。”

朝華左右四顧,嘴角一抽,大手一揮,照著白臻的肩頭就是一巴掌。臨衍話方出口,摸了摸鼻子,只覺自己一身清正明德都修到了下水溝里。但這一針見血戳人痛處的勾當,怎的此時用起來竟無比順手,順手且十分爽利?

二人隨洛云川又打雍州一個古井中鉆了出來,臨衍方一見天日,長吸一口氣,忽又想,莫非這人間的一井一河竟都有鬼蜮的入口?莫非自己從河邊打水之時竟當真撞見過沐著水流詠而歸的鬼差?此一念驚悚,他牽著朝華的手一捏,朝華被他捏得莫名其妙,道:“我久不見太陽亦不聞人聲,這都要給憋死了。不如我們先尋個尋常農家住上兩日,待收拾完了再往天樞門去不遲?”

二人這便尋到了一戶姓方的農家,這家里頭有三個孩子,方柏是老大,剛被其父母剃了個光頭,此時正纏著臨衍教他些武功,將來長大好去徒手抓老虎。

雍州博陽縣地處平原水澤,有沒有老虎還另說,但看這小子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勁,將來若真想飛升成仙怕還有些難度。臨衍暗笑了兩聲,懶洋洋將手一伸,一地稻谷仿佛一地和軟的云,鼻腔里充斥的暖香味令他想起一句人間至味。

朝華手抓兩個粗瓷碗,另一手拿了個簸箕,一出門便見他四仰八叉躺在一地稻谷堆上,旁邊方柏苦著個臉,端著個劍,顫顫巍巍,眼看就要哭出來。朝華踢了踢臨衍的腿:“我們來人家家借宿,你怎的這么折磨人家的孩子?”

臨衍懶洋洋半瞇著眼,“嗯”了一聲,其尾音余韻悠長,瘙得朝華的心口又皺了一塊。“快起來,”她低頭猛咳了幾聲,道:“今晚主人家殺雞,我們得去后山搞點野味,省得在此白吃白喝我都不好意思。”這般清正端莊的一個人,這般毫不設防地往這里一躺,喉結瑩白,脖子白得透明,交領公子衫下若有若無的一片皮肉都白得發光。

他見朝華神色,心頭得意,伸出一只手,道:“拉我。”

朝華被此人的厚顏無恥與仗色欺人驚得目瞪口呆。

她猶豫了片刻,才一碰他的手,又被他反一用力拽得滾到了稻谷堆里。一旁扎著馬步的方柏也看得目瞪口呆,他將那木劍一丟,雙手捂住眼睛,大呼兩聲“丟人”,朝華猛地撞上了一團暖,金黃的稻谷亦沾了一身。她還未及怒火沖冠,臨衍便一手捂住了她的嘴,低聲道:“噓聲,我聽得有人在后院鬼鬼祟祟,像是在偷雞。”

朝華的一腔怒火頃刻又化作了斬不斷理還亂,越理而越是令人不可直視的滿口騷話。

“……人家偷雞你去找人家算賬,拉我作甚?”她從未這般敬佩過自己的定力,正如她從未這般敬佩過臨衍這行云流水的一招鮮此人一腔君子明德到底修到了哪條狗的肚子里?

臨衍沒有理她。他沒有理她,蓋因他將她制在身下,一手捂著她的嘴,另一手撐在她的頭頂,他的發絲垂在她的臉上癢得抓耳撓腮,他的一雙眼睛梁若星辰,又如醞了一湖碧濤,一秋璀璨,她看到他眸光里的自己的影子。朝華色迷心竅,顫巍巍拉了他的一縷頭發在指尖一繞,臨衍一把拍開了她的手,道:“我去抓賊,別鬧。”

方才是誰在鬧一出秀色可餐欲拒還迎?!朝華咬牙切齒,越發肯定此人定是在報那小寒山調戲之仇,此仇怨深重,翻起血海煙濤,翻得她承受不住地想將他生拆入腹。

“你有本事這輩子都別碰本座!”

臨衍一本正經,施施然站起身,清雅絕塵地拍了拍衣袖,面不改色道:“不行。”他言罷,往后院走了兩步,臨走又揉了揉方柏光禿禿的腦袋,道:“大人說話做事就是這般,你方才什么都沒看見。”

二人皆被他驚得啞口無言,方柏眨了眨眼,將木劍一丟,三步并作一步,屁顛顛同臨衍一同往后院摸,邊跑邊小聲道:“難怪那大黃狗剛才叫了兩聲,我正奇怪呢,仙人師父你當真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