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蘅將五百年老僵尸公子無忌封入了慶王趙桓的身體里,而后二人以迅雷之勢清除了最有可能認出其死人之體的天師一門。再而后,太子因巫蠱之禍下獄,朝中人心浮動,太子太傅顏飛受慶王之邀,前往瓊海山莊商討救援太子的計劃。至于那位不可一世的太子爺是如何卷入了巫蠱之禍,又如何在一夕之間惹怒了天顏,此中經過,便只有季蘅與公子無忌知道。
而今二位老而不死,一為昔年諸神黃昏后的遺脈,一為五百年前羌國的國君,二者相顧片刻,公子無忌低頭一笑,道:“對著你這張臉,當真還要些時候習慣。”
再早一些的時候,季蘅在長鳴山鳳族的眼皮子底下將上神東君搶了來。此舉破費功夫,折了許多人力,但此舉甚值。昔年神界遺脈所剩無幾,除了朝華這身挾天子白玉圭而魂魄永固的,世間還有一人,既懂換魂之法,亦有本事將他者生魂活活剝離軀體。
東君曾是溫冶的得意弟子,若非他行事有偏,為神界所不容,恐怕也不至于被九重天驅逐后以渡魂術茍活。是以季蘅尋到東君的時候,其上神魂力已所剩無幾,勉力難支,觀之與凡人無異。
“顏飛”或者說季蘅顫巍巍走到桌前,猛灌了幾口酒,擦了擦嘴,道:“下次還得找個年輕些的。這老家伙也沒幾年可活,到時還得再浪費我百年修為行此險招,實在血虧。”
公子無忌假惺惺地拍了拍他的背,干笑道:“你不是還從未褫奪過活人之身軀?此番權當練手,待我為你尋得一具強健而永生之體,你便再沒有后顧之憂。”
汩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
渡魂之術向來渡死不渡活,活人的魂力太盛,稍不留意被其反噬,得不償失。季蘅得了渡魂術全貌,鋌而走險,往顏飛的身子上一試,誰料這一試竟當真事成。
季蘅直看著地板上臉色黑青的啞先生,看了半晌,搖了搖頭,道:“此法兇險,不可常用。倒是蘭臺寺地牢里的二位上神,你可得好好伺候著,萬不可節外生枝。”他言罷又照著公子無忌打量了一番,意又所指,似笑非笑,道:“謝棕琳尚有大用,尤不可妄動,你可明白?”
公子無忌撇了撇嘴,心道,你怎就知道我要做什么?
“你這把我當成了什么人?”
公子無忌愛江山更愛美人,他的那點小愛好,季蘅早在五百年前便已經了然于心。他懶得理他,張開手隔空一握,松開手,又隔空握緊。如此反復數次,直到此身軀終于安分,他方才松了口氣,踢了踢地上啞先生的身軀,忽覺有些悵然。
“昔年我將這人從傈僳族寨子中接出來的時候他還是個孩子,”季蘅忽道:“他曾對我說,族中若有人身死,族人不慟哭不悲戚,蓋因死之一物于他們來說就如生一般可喜可賀。他們的祭司說,死者的身軀化為山水之后,死者的生魂依然環繞在村子里與族人共樂,可謂有趣。”
“這是什么趣味?”公子無忌搖了搖頭,道:“若果真如此簡單,你我也不必……”
“我與你不同,”季蘅道:“你有你的霸業未成,我只是想在這世間活得稍微久一點。這神佛之壽,說來漫長無涯,實際上真正能夠讓人覺出些許滋味的,也就這么短短的一瞬吶。”他言罷,也不看公子無忌,不看一地杯盤與殘酒,不看那高鼻深目、泛著死者青黑的軀體,自顧自走出了殿門外。
遙夜浮星,如長河般雋永。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
季蘅行至寢殿,左思右想,尚不放心。公子無忌之魂火是被他以傀儡香鎮著的,但此人狡詐如狐,心機深沉,倘若他真有所謀,不防還不行。他嘆了口氣,披上外衣,拖著個年俞甲子之身軀,提著個飄搖不滅的燈,一路打聽,一路順后院竹林往后山而去。
瓊海山莊曾是當朝太后的七十壽禮。山莊中亭臺樓閣,玉樹瓊枝,自不必說,然最為精妙之處還屬后山上的一汪溫泉泉眼。此活泉名曰驪,承天地靈氣,生生不息,水流清可見底。季蘅沿青石板路行至泉水邊,一愣,旋即一腔無奈噴薄欲出。
只見方才那給公子無忌斟酒之美人肌如凝脂,纖腰盈盈,一雙玉臂如耦,一頭青絲如墨,耦一樣的手臂被一條紅繩纏著反綁在身后。墨色點染在清水之中成了一筆濁煙,水花晃動的波紋則是一團揉爛了的紙。她坐在溫泉池里、他的腿上,公子無忌頂著個趙桓的端正皮囊,扯著美人的頭發往后拽。
瑩白的脖子甚是纖弱,盈盈可堪摘,如一朵俏生生的花。
公子無忌一口咬了上去,她的輕呼聲被他蒙在了掌間。笑意親和的男人伏在美人的肩頭,他的手也甚是親切,右手挽著她的腰,左手抓著美人的脖子牢牢抓住。她呼吸不暢,的臉頰上剎時紅了一片。
“殿下……”她眼睛一紅,眼看就要哭將出來。公子無忌既怕美人悲戚,又愛美人悲戚。他低聲道:“大聲些。”
“什么……?”
美人沒有聽清,這便迎來了懲罰。棲鴉之聲縈繞不絕,蟲鳴聲細碎怯怯,漫天星辰是漫天的命途,如此星辰如此夜,如此絕境幽谷,泉水溫熱,水中巨石光怪陸離,令公子無忌無端想起了幾百年前的一個遙夜。那是子陵君連夜出逃的日子,于他卻是再為尋常不過的一夜笙歌。
那日的美人不如今日這一個豐腴。他聽到美人低低的悲戚之聲,停了片刻,道:“本王弄疼你了么?”
美人怯怯地搖了搖頭,他又道:“聽他們說你聲如黃鸝,歌聲正好,可能為本王唱一個?”
“……王上?”
公子無忌抓著她發絲重重一扯,輕聲呢喃了一句不知名的詞。秋蘭為佩,年歲不吾與。
私下無人之時,公子無忌喜歡令眾美人叫他一句“王上”。這一句王上令他想起遙遠的羌國與舊日榮光,也提醒他前路漫漫,江山之美,而慶王的身軀太過渺小,容不下他的野心。
“觀戰”許久的季蘅低咳了一聲。美人掙扎著站起身,清水中暈開一線若有若無的紅,公子無忌眸色深沉,抓著她的肩膀重重往腿上一按,道:“一些小癖好,不足掛齒,先生見笑。”
季蘅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待宮人遞來衣衫將美人瑩白的軀體裹嚴實的時候,公子無忌懶洋洋抬了只手,朝不遠處的暗衛揮了一揮。啞先生忙讓朝一邊。他不愛美人與美人的滑溜溜的皮。
美人拖了一地的水,泉水澆在青石板上縱橫四溢,石板初時黑沉,美人的蓮步一步一黑沉,而后石板上便濺了些許紅。
殷紅溫熱,四溢縱橫,血滲到石板邊的泥土縫隙之中,化作了盈盈修竹的養分。美人的后心插了一把刀,擲刀的手懶洋洋收了回來。公子無忌接過宮人遞上的帕子,擦了擦手,啞先生見之咋舌,道:“不滿意?”
“滿意。太過滿意,不忍見其流落民間,這便只能葬在這行宮里。”
公子無忌站起身。
一地清泉水漬,一地狼藉,一地竹影交雜了血色。季蘅知其因謝棕琳之事心懷不滿,遂也由他。他往行宮山腳處走了兩步,忽一回頭,盯著那美人尚溫的尸體看了片刻,道:“還是將她葬了吧。我思前想后,覺得傈僳族那人說得甚有道理。死之一事同魂魄離體是為兩件事,參商之事,本也不應這般涇渭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