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點蒼苔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不見人間傾城色(下)

他吻上了她的額頭。

(一輛車飄過)

他摸到了一手綿柔。那是她的發絲,他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俯身在豐城外的河灘上,她的頭發上沾了些水,像墨一樣鋪在石灘上,仿佛被時光遺忘了一般。他從不曉得她的發絲竟這般地軟,掃在腰上癢得切骨。

她的溫度也軟得切骨。臨衍坐在床頭,遙望著一地霜色和月明,只覺那搖亂了,撕碎了的天地君親與道貌岸然反倒一片一片重新拼接了起來。就如一個坍塌之后的豁口,他本以為自己的內質是一團紛亂而道貌岸然的塌陷之處,但此豁口并不如他所設想的這般不堪。他忽而覺得暖且值得。

朝華亦覺出了一個豁口。豁口里曾有她的惶惑與孤獨,她的渴念與些許玩世不恭。現在的豁口里裝了一個人,此人如切如磋,不煊赫亦不咄咄逼人。他的內質是一塊溫涼的玉,有匪君子,自由而完整。

——有什么法子呢,她想。這世間能讓我行此事的只有一個人。

待得東方漸白,更漏已不再漏的時候,朝華暈乎乎地裹著被子醒來。臨衍異乎尋常地醒得比她還晚,她躡手躡腳爬下床,仿佛昨夜作了賊。朝華還沒溜得床邊,臨衍勾住扯住她的腳踝,道:“九殿下吃干抹盡就想跑?”

朝華為此人的厚顏無恥驚得目瞪口呆。

“……昨天爽的好像是你。”她道。

臨衍猛咳了幾聲,心覺她所說有理,亦燃起了幾分愧疚。

“昨天非常之時,實在抱歉,其實我也可以自行……”他話方出口,怎么聽卻怎么道貌岸然。臨衍心懷愧疚,說一半實在說不下去,朝華拍了他一掌,權當復仇。

“本座餓了,去做早飯。”

臨衍顛顛向店家借了廚房,顛顛端來兩碗豆漿與煎蛋,此煎蛋金黃不膩,鹽味剛好,水準一如既往。朝華渾不在意地細細吃,臨衍揉了揉她的后頸,幾番溫柔相視,欲言又止。朝華被他的悅目之柔擾得沒有辦法,將筷子一放,道:“干什么這般在意?你若實在心下有虧,下次再給我來一次不就行了?”

臨衍含了一口豆漿噴了一桌。

“……我,從沒,嘗試……過……”

“我教你呀。”她這一笑之欠,之流氓,之莞爾,之目中有深意,激得臨衍臉紅到了耳朵尖。臉且紅,且渴念,他低頭佯裝一本正經地一咳,道:“要收錢的。”

朝華目瞪口呆。“……怎么收?”

“不貴,三兩銀子,童叟無欺,我天分甚高,保準讓九殿下爽得欲仙欲死。”

豆黃色的豆漿順著桌沿流淌到地板上。朝華瞠目結舌,呆若木雞,緩了半天,道:“……你這開價略貴了吧?三兩?”

“好說,若九殿下用罷滿意,還請多多光顧,我也好混個熟客,賣個臉面,給您些許折算。”

再同他扯下去便越發要令人不忍直視,朝華佯裝正經,踢了一腳他桌子下的小腿,道:“我昨日遇了個趣事,這天樞門一行怕當真得緩一緩。”

她將魅妖假扮謝棕琳之事略一說罷,臨衍沉吟了片刻,道:“蘭臺寺是個什么地方,我怎從來不曾聽聞?”

朝華亦搖了搖頭。

“既然人家布了這局,無論用何種手段總也得把我哄去。看樣子東君同謝棕琳之事均出自同一人之手,我有種預感,此人這一番布局之廣,手筆之大,連我也只是他的一枚子。”

“你是否已心有揣測?”

朝華亦將淮安王之事略同臨衍一說,言罷,臨衍沉默許久,敲著桌子道:“仙門薛湛,朝中慶王,東君與你的舊友都同昔年神界有些關聯。由豐城里頭乘黃露面開始,一路到天樞門,再到妖界……他的下一步棋……”

臨衍看了看朝華,朝華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神體之盛,永世不衰,若此淮安王珣果真挾了東君是為渡魂之術,那么他所盯上的下一具容器,想必非朝華莫屬!

“你的神體,我的血脈,我們都是此人的掌中棋子。那日妖界之人忽然露了個臉,我覺著妖界那邊亦有大手筆。這名叫做蘭臺寺的地方,我們當真得去。”

豆漿已漸漸生了涼意。恰正淺秋,早晚已不復夏日炎熱,朝華受托下巴沉吟片刻,道:“前些日子北訣同我說,那不陰不陽的慶王趙桓竟還記著春天的瓊海山莊一約,我們可否從此處入手,探一探此人虛實?”

臨衍搖了搖頭:“人家趙桓好歹是王孫公子,你我平民百姓,朝中無人,恐怕不好施展。我方才想了想,雖說此乃赤裸裸的鴻門宴,但我們若是去了,運氣好,或許還能探出些虛實;若不去,則徹底被人家牽著鼻子走,實在太慫。我們去之前先鋪好路,你同我一道,橫豎你的神力還被封著,即便他們要想法子解封也還需費些功夫。”

朝華神力被封,天子白玉圭更是拿不出來。卻不料那日托東君將她的神力封存好,誤打誤撞竟埋了個優勢局。

朝華深以為然:“你我定然不能這樣莽撞行事。此行鳳弈定要跟著——你莫要作此表情,他好歹也是個神脈,若當真打起來我們也好多個幫手。懷君那邊怕是一時不好出山……”

“我們已經給陸輕舟前輩添了許多麻煩,這一番我實在不好意思向他開口。”

朝華長嘆一聲,點了點頭,道:“還不至于到得傾巢出動之時。謝棕琳乃雍州地靈,修為不在鳳弈之下,東君雖孱弱,他的神體之秘也可以作為談判的籌碼。倒是你的妖血之事,照此看來,恐怕在仙門之中已有所察覺。你可有甚打算?”

“無妨,”臨衍道:“知我為人者自有其判斷,不知道的人多說無用。我可以試著給北訣寫個信,到時若形勢有變,懷君師叔必不會坐視不理。”

臨衍好容易尋了張紙,展平,提筆,他還沒有落筆,忽而一抬頭,道:“我為何忽然有種……故人相見的預感?”

“哪個故人?”

臨衍搖了搖頭:“我也不曉得,許是我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