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點蒼苔

第一百五十八章 蘭臺寺(下)

蘭臺寺佛塔果真是為一個倒置的地宮。

幾人經甬道往地下深處暢行無阻,甬道逐漸開闊,而后得見兩側洞壁上的青磚,再而后,臨衍只覺一股長風襲來,忙退幾步,這才發現自己已置身到了懸崖壁上開鑿的一個洞里。

說是懸崖之壁未免不太準確。

蘭臺寺佛塔共五層,由地面一層開始逐漸向地底倒插而去,恰如一顆倒置的竹筍。每層竹筍壁上開了十二個門洞,每個門洞后頭是一個黝黑的石室。臨衍一行此時便站在第一層一個門洞里,門洞前的鐵柵欄缺了大半,足夠一人通過。

門洞下是垂直而下的石壁,若不慎掉落下去,粉身碎骨不容置疑。

好在沿垂直而下的洞壁上也有一圈木板搭成的棧道。木板能否經得住銹蝕尚不得知,但木板底部均有鐵索固定,由鐵索而下,木板一圈圈鑿在倒置的青磚壁上,一路朝黝黑晦暗的第五層而去。

臨衍小心翼翼探了探吱吱作響的木板,點了點頭,道:“既是請君入甕,總不至于讓我們摔死在這里。”

鳳弈還沒罵出聲,他便又抬起頭朝朝華遞來一只手。鳳弈見了這一只手,冷哼一聲,視而不見;陸輕舟見了這手卻是一肚子的欲言又止。

棧道極窄,僅容一人通過。

陸輕舟小心翼翼挪到臨衍身邊,拍了拍他的肩,低聲道:“非是我長舌,照說此事現在同你講來也甚是不合時宜,但……”

“前輩可是要說朝華之事?”

陸輕舟不料他竟這般坦誠,遂也只得坦誠地點了點頭。

朝華與鳳弈挪在最后竊竊私語,不知在探討何事。陸輕舟回過頭看了他二人一眼,小心翼翼道:“你師父的事情我也應當早提早告訴你才是。昔年他在停云別苑之時……”

“我都知道。”臨衍頭也不回,自顧自往前走。

他此行倒激得陸輕舟有些尷尬。

按理說這男女之事畢竟不容他置喙,然而朝華之事,陸輕舟曾聽莊別橋提了這么一兩句。二人狐朋狗友混了多年,秉性相近,便是這一兩句也足夠猜得個七七八八。那時他本念著莊別橋婚期將至,心頭郁郁,還好心提醒了他兩句莫要欺騙人家姑娘,誰料這風水輪流轉,姑娘倒是不曾被他欺騙,姑娘在幾十年后拐了他的徒弟。

當真天道好報償,這道理實在沒法說。

他揉了揉鼻子,本想將這一番不合時宜打個哈哈糊弄過去,誰料臨衍回過頭,淡淡看了他一眼,道:“過去的事,我都不在意,前輩便莫要再提了吧。”

陸輕舟又揉了揉鼻子,只嘆這臨衍年紀不大,不溫不火,卻依然照得他里外不是人。

“我與你懷君師叔不同,我是個開明之人,要說這男女之事,道法自然……”

“陸前輩,”臨衍停下腳步,垂下頭,低聲道:“我已不是孩童,我的每一個選擇都自有分寸。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她有她的過往隱秘,我也有我的不足為外人道之處。她既對我坦誠相告,我便要投桃報李,報之以信任和尊重,此為君子之交。朝華不是奸佞小人,不是背信棄義之徒,這便夠了——更何況我是真的心悅于她。”

臨衍回過頭,淡淡看著陸輕舟,也趁此機會遠遠看了看同鳳弈嘀嘀咕咕的朝華。她倒較初見時變了不少,那時候她摧枯拉朽,行事隨心所欲,艷烈而灼人;此時她雖依然張揚故我,卻也被他磨去了不少無所顧忌與蠻不講理。

也不知朝華自己是否發覺了她的不同——仿佛同臨衍混了許久,她沾上了他的溫和之氣,連帶著她的艷烈也不再這般咄咄逼人。

“我是真的喜歡她,”臨衍道:“無論她之前做過多么荒誕的事,過去便是過去。我是真的想許她一生。”

他此言懇切,既看著陸輕舟,又似在看著不知名的遠處。陸輕舟咳了一咳,只覺這孩子自小寒山一別,再見時已令人刮目相看。

那時他端方板正,心有戚戚,此時再一見,那妖血的郁結當真再困不住他。他的一言一行,懇切而不煊赫,堅定而不迫人,當真文質彬彬,一身溫潤,由內二外皆是通透。

“此事你既已打定了主意,那就權當我老來廢話,不值一聽,”陸輕舟道:“人生難得遇知己,若當真有一人能讓你日思夜想,寤寐思服,也令你動心忍性,有所思,有所得,這般姻緣,當真得抓緊。省得將來后悔。”

他此話里有話,話里悵然,令臨衍愣了一愣。

“你先走吧,腳下小心些,我去同她說兩句話。”

陸輕舟說著便緊貼著青磚壁往來路上擠。他擠到鳳弈身側,拍了拍他的肩,收了他一個大白眼。待鳳弈自尋臨衍去發他的一腔火氣,陸輕舟扯了扯朝華,低聲道:“我來向你打聽一人。”

朝華好整以暇挑了挑眉,道:“你當真以為方才的話我沒聽見?”

棧道太窄,鐵索又滑,陸輕舟輕嘆了一聲,小心翼翼扶著青磚壁一步步往下挪。朝華殿后,也緩緩往下挪,邊挪便道:“說吧,誰?”

“她同你神界有些許關聯,我不知你聽沒聽過——謝棕琳,雍州的地靈。”

朝華扶著青石壁的手一滑,險些跌落入萬丈深淵里。

她穩了許久,深吸一口氣,直直盯著陸輕舟上下打量,直到將這仙門老流氓都看得有些臉熱,她嘖嘖嘆了兩聲,搖了搖頭,道:“原來便是你啊。”

不等陸輕舟答話,她又道:“我道怎的世事如此之巧,我們來尋東君,偏生就撞了你。昔年謝棕琳曾對我提過兩句,那時她在淇水遇了個人,此人有趣,實與他人不同——原來那人便是你呀陸公子!”

陸輕舟此時窘得恨不得跳下那萬丈深淵里去。

“她……對你提過我?”

朝華的神色比之亦是精彩。

幸災樂禍,不可置信,似笑非笑而又摻了幾分狹促之意,她眉毛上下一挑,下巴一點一點,一臉市井長舌之態,嘖嘖嘆了好幾聲方道:“那時候謝棕琳說你一夜風流之后落荒而逃,她罵你罵了足足三個月,我還當是哪位高人,竟連她都敢招惹。怎的陸公子?你既打定主意做了那負心薄幸之人,怎的現在又來巴巴地上天入地救人家于水火?”

“我們不是……”

“咦?不對,我記得后來她還去過小寒山……”

朝華咬著下唇,幸災樂禍,連連搖頭,嘖嘖稱贊,老神在在:“怎的?她竟沒將你的寶貝玩意兒一劍切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