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硯之在煙霧繚繞的墻根下挪了挪身子。他從未抽過水煙,即便在家時也只見得長輩拿過些許旱煙,這一個筆直而深,半人高的、其口可容納兩個拳頭大小的一個水煙筒于他來說實在陌生得很,也凄楚得很。
這是他從桐州一路逃難而西的第三個月。
時值隆冬,細碎的雪花簌簌鋪了一地,蜀中不似桐州寒冷,但這柳絮般的一層霜白色也足夠讓人裹緊衣衫,嘆一聲天下寒士之苦痛。許硯之本不屬寒士,但自從其家被錦衣衛抄了,其父親大伯皆往牢獄中去,他被其祖母拼死護著送往雍州避難,又在雍州的姑媽家里呆足了整整三個月后,他想明白了幾件事。
原來他那嫁往雍州姑媽原來并非如他記憶中這般刻薄。
姑媽同老太太相看兩厭,平日二人少有往來,是以當許硯之被秘密送往雍州的時候,他曾以為自己會被那膀大腰圓,成日鐵著個臉的姑媽削下一層皮。事實證明其憂心之舉實在多余,自許家全家下獄,老太太在獄中犯了一回風濕,姑媽所嫁之彭家待他雖不如在家里時那般縱容,好歹衣食之物也同家中諸公子無二。
許硯之在雍州彭家好吃好喝待了好幾個月,想明白了第二件事。其二,好男兒不屑寄人籬下,亦不可累人受災。
某日晴好,姑媽家里頭來了個尖嘴猴腮的朝廷之人。姑媽手忙腳亂將許硯之往后院里藏,許硯之遙遙見了那紫衣朝廷中人嚇得成晚沒睡。第二日,姑媽便張羅了一輛馬車將之送往鄉下,也便是這個時候,許硯之萌生了逃跑的念頭。
第三件事便是他在逃亡途中方才悟出來的。由雍州一路向往西,蜀地多瘴氣,其民多剽悍,許硯之既沒錢又沒糧,除了一張嘴皮子尚能忽悠人外,當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無用得很。
他一路扮作行腳客商又混入了流民之隊伍,待他好容易磨到蜀地的時候,其一身綾羅不存,口袋里空空如也,連他的寶貝折扇都不得不拿去當了以換口糧。
這便是他悟出的最為重要之事。
原來圣賢之所謂“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豪言壯語是需要代價的。原來天下寒士當真凄楚,而又原來,那古來之忠君,清正與明德之士,一旦淪落成為了寒士,則多半沒什么好下場。
他此來是為尋臨衍一行人的蹤跡。自瓊海山莊一役,天下仙門亂作一團,薛湛趁機廣發戰帖邀天下仙友同聚,也便是這時,他聽得了一個消息。
原來薛湛之所以能這般放肆,蓋因他的背后站了一個高人,此高人雖從未在江湖上露過臉,但他的師兄卻是名震仙門的鬼道大師宋旸。
薛湛收了個鬼道徒弟,其背后有站了個鬼道高人,許硯之左思右想,只覺此事有異。他跟一小撮仙門中人混了許久好容易打聽得個由頭,原來此人名叫做蕭一平,按輩分來說,連薛湛都應乖乖稱他一聲二叔。
許硯之這便鬼鬼祟祟潛到了臨仙橋來。臨仙橋原也不是一座橋,而是一個行腳商們建起來的鎮子,蜀中多山地,河谷縱橫,臨仙橋便坐落在小君山下的淇水邊。
時值冬夜,長風呼嘯,臨仙橋的男人們喜歡拿著個煙筒蹲在墻邊抽水煙。許硯之尋了個客棧冒充作小廝,這眼看左右諸人皆有此雅好,他縱再是嫌棄,入鄉隨俗,不學也不行。
細雪飄搖落于泥土中結成霜花。許硯之隨一眾小廝蹲在房檐下抽水煙,水煙嗆人,煙霧繚繞,許硯之強忍嫌棄吸了一口,直嗆得眼淚直往下涌。
旁邊一個大漢一掌拍到他的肩上嬉笑道:“你這細皮嫩肉一人,來我們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是為尋仇還是逃債?”
許硯之苦著臉同他閑扯了兩句渾話,卻聽旁邊一人接道:“你還莫說我們這地方鳥不拉屎,就說前幾日來的那一群仙門中人,哪一個不是器宇軒昂,看著還挺像那么一回事?”
許硯之聞言來了興致,忙央那人多講兩句,那人戲謔地將其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故作神秘地站起身,道:“你又是個什么來路?我若告知于你又有什么好處?”
金銀銀票之物早在流亡途中消耗了干凈,許硯之窘迫地搓了搓手,也站起身,同那人點頭哈腰道:“張大哥莫要拿我開玩笑,我這不是見識短,眼皮子淺,從未聽過這等奇事,這才來向您討教討教。”言罷,他裹緊了衣服,屁顛顛往墻角跟撿了個稻草,又用他那麻布衣擦了擦,道:“大哥,小的給你引火。”
那人見他這慫樣便也懶得拿他尋樂,他呸了一口痰,撇了撇嘴,道:“這群仙家之人盡不干好事。一個個武義也有,又得朝廷恩澤,怎的就知道打扮得人模狗樣兒,也不為我們百姓謀點事?”
“張大哥慎言。”
旁邊一人提醒得正是時候,那名喚張大哥的人話一出口方知忌諱,呸了兩句,忙道:“玩笑之語,玩笑之語,小兄弟莫往心里去。”
許硯之心知他所謂“慎言”乃指朝廷對仙門這不陰不陽的態度,他遂裝傻充愣,撓了撓頭,問道:“張大哥可知他們一行是往何處去,又來做甚?”
“他們來尋雁蕩峰上住著的那一位。”
搭腔之人是一個蹲坐在掃把邊上的清瘦年輕人。眾人聽之訝異,許硯之不明所以,忙追問了兩句,那人淡淡瞥了許硯之一眼,道:“雁蕩峰的那一位雖不常在仙門之中露臉,但其輩分甚高,怕是現在的仙門小輩見之,都要恭恭敬敬稱一聲前輩。”
此人雖身在陋室,但其氣質清絕,令人見之難忘,許硯之默然打量了他片刻,問道:“你又何以見得他們是來尋他?”
“這個么,鳥飛三千里,其背后總該有個投食之人。”
蕭一平便是薛湛的投食人。許硯之聞之暗暗心驚,不免又將其打量了一番。那人低頭笑了笑,道:“你還有甚想問?”
眾人聽得二人你一言我一語,既是偷懶而又相談甚歡,咕噥著吆喝二人趕快些進廚房干活。許硯之被那張大哥往屁股后頭踢了一腳,腳下一滑,險些滑倒在鋪了碎霜的門廊下。所幸那年輕人眼疾手快將許硯之穩穩一扶,低聲道:“今日怕有貴客,你若實在好奇,不如隨我同去看一看?”
許硯之被他洞徹的眼睛打量得渾身發抖,他忙將其手抽了回來,拍拍屁股,咕噥了兩聲“不敢惹事”,自顧自便忙往廚房中竄去。
灶臺上熱著滾滾的一鍋水。
許硯之暗瞥了一眼那神色古怪的年輕人,手心捏了一把汗,思前想后也實在想不起來自己究竟在何處見過這人。那人渾不在意,笑了笑,端起熱水便往大堂而去,許硯之愣愣看了許久,得了屁股上結結實實一腳后方才回過神。
“偷什么懶?還不趕緊把這雞湯給端過去!”
許硯之忍著燙,端起那碗清得連油珠子都找不見的雞湯便往大堂中去。
今日客人少,許是一場小雪下得不是時候,大堂里冷冷清清,呵氣成冰,連地板都較往日更為滑膩幾分。許硯之將白帕子搭在肩上,嬉皮笑臉同一桌行腳商嘮了兩句渾話,便見一人指著門口道:“這大雪的天,怎么還有人趕路?”
許硯之轉過身,其手中的湯一抖,險些就要燙得跳將起來。原來客棧窄小的門中來了一行人,其人皆身著紫色壓邊的道袍,高冠束發,長劍如水,燁然若神人。
為首一人卻是個眼熟的,那人繃著個臉,不發一言,待他頗為嫌棄地將小小的客棧大堂環視一圈后方才勉為其難點了點頭。
旁邊一人忙將板凳挪了出來,罷了又掏出一張帕子擦了擦。此為崇文,是為天樞門松陽長老的弟子。另一人大聲吆喝小廝趕緊奉茶,此人聲如黃鸝,扎了個馬尾,容貌秀麗,是為趙春菲。她是天樞門云纓長老新收的弟子。
被眾人簇擁著坐定,而后又接過崇文遞來的帕子擦手的人是明汐,他是天樞門新晉之首座弟子。
許硯之從未見過明汐這般奇特之姿態,仿佛一只陡然落入白米籮筐的老鼠,左右皆是食糧,左一口右一口又吃不完,只能強撐著個臉皮假意驕矜,一面洋洋自得卻又不得不端著個端方之態,實在別扭。
許硯之忙溜往后堂,臨走前他又往眾人的方向看了一眼。
最后入得大堂里的是北鏡與北訣。北訣倒沒變多少,依然是那副呆愣之相,倒是北鏡……許硯之多看了她兩眼,實在不知該如何形容她的變化。
自那時天樞門忍冬林一別,二人大半年不見,許硯之成了個江湖落魄人,而北鏡雖身著綾羅,其神色仿佛反比他更為落魄。
她進門時穿了個長斗篷,斗篷上抖了淺淺一層雪,北鏡掀起斗篷抖了抖,她眼見一張桌子滿當當都圍了天樞門小弟子,一群人圍著明汐噓寒問暖,見她視若不見,她也不惱,只挑了挑眉,自行同旁邊行腳的一群人拼了個桌。
寶劍鋒從磨礪出,許硯之陡然想到。她不在如忍冬林時的那般強橫張狂,但觀其拂袖端坐,默然不語之神色,許硯之心頭嘖嘖贊嘆,直覺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
那一桌天樞門弟子入坐后甚是熱鬧。有人抱怨路途之遙遠,有人閑扯兩句蜀中姑娘清麗,明汐聽不得眾人聒噪,恨恨環視了一圈。
崇文脖子一縮,聲音小了些許,那趙春菲卻聞所未聞,自顧自扯著嗓子道:“也不知這客棧中還有幾間空房?我睡眠淺,不慣與人同住,請師兄們體諒則個。”
她神色張揚,倒絲毫沒有求眾人體諒的意思,明汐不咸不淡看了她一眼,道:“出門在外,講究不來,你要么同鏡師姐同住,要么自己找個地方住去,除此之外,我們騰不出多余的地。”趙春菲聞言,眼看就要惱,崇文忙拉著她的衣袖好言相勸,一頭勸一頭又求助似地往北鏡的方向看。
北鏡聞所未聞,老神在在,正同一眾行腳商相談甚歡。
崇文沒有辦法,只得趕忙將話題扯到蜀中美食上,這才面了一場不必要的交鋒。幾位一路由岐山行來本是領了明素青長老之命來尋蕭一平,奈何這二位小祖宗一個假意揚威,另一個擺明了不讓他揚威,兩人明爭暗斗一路西行,可苦了夾在中間的無關之人。
“我聞此地的泡蘿卜甚是香脆,師妹一路辛苦,我們這就要來嘗一嘗?”崇文言罷,忙揮著手喚來一小廝。
許硯之趴在柱子后頭探出半個身子,卻見那人正是方才后廚同他打太極的形跡可疑之人。
他的心頭騰起一股不祥之預感。
那小廝笑嘻嘻湊近崇文,他的手背在身后,一條白帕子搭在他的肩膀上搖搖晃晃,崇文胡亂點了兩個小菜,揮了揮手,一邊端坐著的明汐抬眼看了他半晌,忽道:“這位……看起來怎有些眼熟?”
眾人一驚,那小廝笑嘻嘻對明汐道:“爺認錯了,我一個無名無姓之人,怎得入得了你的眼?”
明汐不信,多看了他幾眼。那人假意往后廚的方向走了兩步,陡然回過頭,嬉笑道:“不過首座弟子的記憶倒好。我原是棲霞宮的一個修士,我的師父在瓊海山莊夜宴上遭人屠殺,我左思右想,想不明白,特想來問一問首座弟子。這仙門之中出了這樣一件大事,天樞門作為眾仙家之首,到底意欲何為!”
他話音未落,一把寒光匕陡然被他由后腰帶之中掏了出來。此人哪里是來問罪,分明是為遷怒!
“噌”地一聲,眾人齊齊拔劍,劍光將地板上的水光亦映得森亮。
那人揚天哈哈笑了兩句,道:“以多欺少,你們也有臉?!”
只見他抖了抖肩頭的白帕子,右手握著匕首,那一式流霞萬里便直往明汐臉上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