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點蒼苔

第兩百四十八章 寒燈(下)

她雙手撫在青石子鋪就的地面之上,微閉著眼,口中默念了片刻,一道熒光從她的掌間浮了出來。泉邊老樹揚著枯枝抖了抖,初時冰封的泉水受她法力牽引,不知不覺竟生生化開。

水流由細微擴大,再至淙淙繾綣。謝棕琳念完咒,輕捂著額頭站起身,道:“成了。”

“……封妖結界?”朝華訝然道:“陣眼在這里?”

謝棕琳點了點頭。

“他生前對那群山腳下居住的魅妖多有照護,我在雍州時感覺到了此間結界松動,這便趕來加固。也不知那一群姑娘可有乖乖呆在結界之中,生于亂世,人為刀俎,她們也實在可憐。”

謝棕琳輕嘆一聲,又道:“她們同你我不同。魅妖生于山水之間,無形物體,生來便是給人當花肥的東西。也虧得他心善,否則就這一群鶯鶯燕燕……”

她話到一半,說不下去,朝華見之不忍,忙轉移話題道:“你既是來行善,方才在東君處為何不說?”

“要我說什么?我二人并非夫妻,我同他也未曾有一字誓言。怎地,這般上桿子的事還要我在東君那老混蛋面前說一遍么?”

謝棕琳痛失一……露水情緣,脾氣越發急躁,一言不合一點就炸。朝華摸了摸鼻子,心道,你二人未曾有一字誓言,你落難之時人家還不是巴巴到蘭臺寺之中救你。

怎地你們這些人就竟想著這些虛頭巴腦之事,卻對人家的所作所為視而不見?

然話是這么說,真到了自己頭上卻又著實令人氣悶。朝華一念臨衍之所作所為,又氣且痛,忙低聲咳了咳,道:“那你攔人家鬼帝引魂使作甚?”

她話一出口,旋即十分后悔。

——這還能是作甚?陸輕舟生魂歸于長河,引魂使即便不引渡他的魂魄,對其魂魄的歸處想必也略知一二。謝棕琳雖口上嫌棄,實則掛牽得很,她生怕陸輕舟的生魂引渡之時出了岔子,左右一通盤問,直將那引魂使都問得心浮氣躁方才放下心。

昔年她二人游戲紅塵之時放肆慣了,怎地這許久不見,年歲漸長,她一個百年修為老妖怪也偏生栽到了一個修道之人手中?

朝華搖了搖頭,心頭腹誹,表面上一派沉肅,道:“你可知那時淮安王抓你所為何事?”

“不知道。”謝棕琳道:“但我頗想把那孫子抓出來拆皮剝骨,此事你千萬別攔著。”

朝華又搖了搖頭。

待謝棕琳一番悵惘罷,二人轉身欲走,朝華忽而想起什么似地在齊云觀前拜了拜。謝棕琳見之訝然,卻見朝華自顧自折了一枚枯樹枝,猶豫片刻,朝那荒頹的山門前緩緩跪下身。

“你這是……?”

朝華將那枯樹枝一頭點燃,小心翼翼插在皚皚雪地之中。

“昔年我同靈犀道人雖有些小嫌隙,私心里我也實在敬佩他的為人。依照九重天的舊俗,人死需得點一盞明燈護著,我這里沒有引魂燈便姑且以這枯樹枝代替吧。”

她言罷,俯下身,朝齊云觀之中磕了三個頭。

是為悼念本已為數不多的故友,為了悼念一段風骨,也是為了悼念這風骨之后的許許多多她的明燈。朝華直起身,低著頭,雙手合十,卻見那枯樹枝上的孤火仿佛有生命一般跳了跳。

說來也怪,那孤火并未順著枯樹枝一路往下燃放,豆大的火仿佛懸置在了樹枝頂,不受凌冽寒風所擾,長明不滅,穩如泰山。

朝華站起身,回過頭,卻見謝棕琳在她的身后早已泣不成聲。

她訝然挑了挑眉,手足無措,猶豫許久,緩緩將她抱在了懷中。

“沒事的沒事的,”朝華一面撫著她的背一面輕聲道:“他的魂火很快就會渡過長河,而后三十年,他會有一個新的人生。沒事的,你要哭便哭吧,我在這里陪著你。”

除白蕊外,她極少對人如此溫言軟語。謝棕琳一貫剛強而倔,她不料此人哭起來竟這般……滔滔不絕。朝華一面回憶著記憶之中為數不多的溫存細節,一面學著臨衍溫文的樣子,輕聲道:“乖啊,沒事的。”

她話方出口,鼻子一酸,險些自己也落下淚。

誰又不是痛失至親之人,誰又不是他鄉之客?些微的悲戚醞釀久了便成了蝕骨的毒,初時候不以為意,只等著一刻不經意的脆弱,一刻慌然失措,天地間所有的孤獨與無助便紛涌如潮般壓了下來。

“乖啊,我這就帶你回家。”她低聲道。

——“別鬧,過來。”

朝華閉上眼。

她本不善于告別,若非那人的體溫在側,白蕊之事與其后種種事端足令得她發瘋發狂。他是她的微光與明燈,他既不存,她便不得不自己為其他人遮風擋雨,不得不逼迫自己成為一盞燈。

這兩年來朝華東至瓊州島,西去往大漠昆侖,一路風霜輾轉,從一個故人的墓前再到另一個故人的墓前。有人留了一塊碑,有人連碑都未曾留下,朝華幫了許多人,殺了不少人,直至她發現無論再多的相遇與歡愉都無法彌合她心頭的一塊豁口。

那是一張揉皺了的紙,一面泛著煙濤的湖與一筆淺淺的墨痕。

人生海海,怎偏生就遇了他呢?

朝華抱著謝棕琳閉上眼,忽而又覺出鼻尖一涼。原是小寒山上不知何時又飄起了小雪,點點寒涼化在她的臉上與掌中,化作了她臉頰上一道不明所以的水痕。朝華長吸一口氣,拍了拍謝棕琳的肩,扶著膝蓋站起身。

她眼見著鳳弈由長階一頭氣喘吁吁往上跑。跑不得片刻,張牙舞爪的貴公子轉過頭招了招手,又指著兩個哭作一團的姑娘愕然道:“……這是發生了何事?”

“沒事,閉嘴。”

朝華抹了把臉,懶得理他。

“九殿下收一收,該迎客了。”他話音未落,那粉雕玉琢的引魂使從他身后蹭地一聲鉆了出來,氣喘吁吁道:“陛下正在東君上神處恭迎殿下。”

“……誰?”

“白臻,還能是誰。”

鳳弈狠狠瞪了她一眼,轉身往臺階下走了兩步,猛然想起一事,回過頭道:“你等等。為免你一會兒聽到此事太過驚悚把東君的小茅棚子一把火燒了,我先跟你透個低,您老緩著些。”

“有屁快放。”

鳳弈又瞪了她好幾眼。

“你那小情人找到了。”

朝華一個踉蹌,險些從結冰了的臺階上滾下去。

“……你說什么?”

“方才鬼蜮接了消息,你那半妖半人的小情人在妖界沉寂了兩年,此時已被他們擁立成為妖界儲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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