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點蒼苔

第兩百六十二章 云霓(下)

“是我自己蠢,不關旁人的事。”

朝華在一旁聽得“王城”二字,心下暗暗咋舌。

王城中能將女兒送到孤逢山來的幾家想必非富即貴。看這阿芙的舉止與儀態分明也必然出生不凡,即便再是小貴族家的姑娘也好歹頂了個頭銜。伊霓這一言不合就將人打了,究竟是仗著鹿山部之強勢又或是……

朝華靈光一閃,陡然想到了兩個字,王城。

這阿芙姑娘不會是孤逢山王室派來伺候伊霓起居的吧?

果不其然,伊霓將那繡了金邊海棠的帕子往地上一扔,又用腳踩了踩,慢悠悠道:“是么。”

她言罷笑吟吟看著阿芙,阿芙顫抖著手,緩緩俯下身,從一團污泥之中將那揉臟了的帕子撿了起來。她將帕子恭恭敬敬折疊好,一言不發,楚楚可憐,惹人心疼得很。

事已至此,朝華心頭明了,這整出鬧劇早與她認錯人之事無關。

鹿山部將其掌上明珠伊霓送到王城之中住了大半月,連百姓都知曉他們的聯姻之意,奈何孤逢山上的那位王儲大半月里不見人影,連一個準話都沒給鹿山部回。伊霓在驛館之中好吃好喝待了大半月,勉勉強強往圍獵場見了王儲一面。

也不知二人談了些什么,她一回來便將將氣撒在了阿芙的身上。

既是泄憤也是示威,名為打阿芙的臉,實則實在向王室示威。

鹿山部坐擁西南方兩座金礦,隱隱已占九部之首。昔年宗晅擁兵攻往人間時也欠了他們不少金子,他一戰落敗,鹿山部非但沒有怪罪,還咬牙送來了大公主。

卻不料大公主在王城之中的半個月里實在是門庭冷落。

九部里瞄準了新晉王儲之人雖然不少,但平心而論,坐擁南方巨富之土的公主僅有這一個。

朝華一念至此,暗暗咋舌。她恭恭敬敬將那紅果呈到伊霓的跟前。兩枚紅果被她一怒之下啃了一個,留下的一個姑且還算規整。

伊霓招了招手,一只半人高的白虎從墻根處跳了過來。她將那果子塞往白額老虎跟前,老虎聞了聞,張口便將那果子啃得干干凈凈。

朝華不料自己一怒之下竟吃了一口畜生口糧,腹中翻江倒海,實在悲從中來,不可斷絕。

“明日夜宴我穿什么?”

朝華知道伊霓不是在對她說話,遂默然退往一邊。

“公主的父親派人送來了七彩羽衣。”

“不穿。”

“……太子爺今早又給殿下做了兩套金絲暗云長裙。”

“丑,不穿。”

朝華聞言,噗地沒憋住笑。伊霓聽聞此聲,淡淡瞧了她一眼,道:“你又何高見?”

朝華早目睹過伊霓的驕縱脾性,不敢有甚高見,只低頭道:“公主殿下這么漂亮,穿什么都好看。”

“哦?那你說我穿什么好?”

朝華不料她竟如此不好哄,咳了兩聲,硬著頭皮道:“殿下說的那些東西我聽都沒聽過,更沒見過,我平生見過最好看的衣服便是您現在的這個。您讓我再想出一個更好看的,我想破了頭也想不出來呀。”

伊霓許久不曾見過這般實誠之人,似笑非笑睨了朝華半晌,道:“既如此,這身衣服便送你吧。阿芙,晚上把這衣服給她送去。”

朝華強壓心頭不快,強堆著笑臉連聲應下。她眼見一場鬧劇既然歇了場,正想找借口開溜,卻不想伊霓不知為何,興致勃勃,偏生打定了主意與她為難。

“我方才打人,你竟不怕?”

——怕,我怕得險些跪了下去。朝華揚起臉干笑道:“確實嚇了一跳,我以為我笨得認錯了人,惹了您生氣。”

“那你說,我這一巴掌該不該打?”

朝華深吸一口氣,心道,您這沒事挑事還問我該不該挑事,我若實話實說,您能不把我剝一層皮么?

“……這事您問我,我該怎么說?”

“你想如何說?”

朝華眼看此劫難逃,深吸了一口氣,道:“我讀書不多,不曉得許多道理。但我阿娘曾同我說過,無心之過不忍苛責。”

“你說我太過苛刻?”

“我不是這個意思,”朝華抬起頭,直視著伊霓的眼睛,道:“我認錯了人,過錯在我。我喚阿芙姑娘一句殿下,姑娘應了,此為僭越。但她好好看,我看著她被打了臉,實在于心不忍。”

或許是連日氣悶,一場雨水分外焦灼,又或許朝華忽有些厭倦了成日以來的忐忑與奴顏婢膝。自她見到伊霓的時候她便在賭,她在賭鹿山部送往王城的聯姻棋子手握多少底牌。

伊霓似笑非笑看了她片刻,道:“你還真敢說。”

“我看殿下特別漂亮,特別聰明,頗有王者之風,這才敢實話實說。您身份尊貴,我若是說得不好,您別見怪。”

伊霓又將朝華上下打量了一番。朝華看著她由薄怒轉而若有所思,由若有所思轉而似笑非笑,心知自己賭贏了。

伊霓縱再是驕縱,王城里上有孤逢山王族與律法,下有她的面子與阿芙的面子。而無論朝華說什么,只要能將這一場示威一筆帶過,此事就算是圓了過去。

日后王室與鹿山部的角逐再如何一波三折,這角逐也再不是兩個姑娘間的恩怨。

伊霓懶洋洋揮了揮手令朝華快滾,朝華得令,提腿便走。她低頭行至回廊,忽聽背后伊霓道:“等等。”

朝華心頭一沉,回過頭諂媚笑道:“公主還有何事?”

伊霓慢悠悠走上前,抬起朝華的下巴細細打量了片刻,輕聲道:“你就是我那王八蛋弟弟塞過來的人?”

王八蛋三字實在太過貼合朝華的心意。她心頭憋笑,面上假意恭順道:“是。太子爺看我可憐,大發慈悲賞了我一口飯吃。承蒙大公主恩澤,我在王城沒親沒故,險些餓死街頭。”

伊霓笑意不減,一字一句道:“你不是爬了他的床么?這事怎么不說?”

“……此事說來復雜……”

朝華話音未落,“啪”地一聲,伊霓便一巴掌扇到了她的臉上。

“我平生最不喜狐媚惑主之人。這一巴掌是我賞我弟弟的,你且替他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