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公子!”
耳邊有急切的呼喚,上官月覺得身子在搖晃,宛如在坐船。
今天的風浪這么大嗎?上官月想,耳邊的呼喚聲越來越遠,四周恢復了寧靜。
但下一刻嘩啦一聲,有水澆了下來。
上官月只覺得瞬間窒息,他猛地張開口吸氣,人也睜開眼。
晨光清透,視線昏花中看到吉祥手里拎著水壺。
“再拿水桶來——”吉祥還轉頭喊人,“迷香最佳的解藥就是冷水潑——”
上官月發出幾聲咳嗽,撐起身子,抬了袖子擺了擺“夠了夠了——”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
吉祥這才發現他醒了,大喜扔下水壺跪下來:“公子你怎么樣?聲音都啞了——被迷煙傷了,大夫,大夫——”
上官月咳嗽兩聲:“沒事,是被水嗆的。”
隨著這兩聲咳嗽,嗓子變得清亮。
吉祥猶自不放心,讓一旁等候的大夫看,大夫確認說沒有大礙,喝一碗小柴胡就行。
大夫去熬藥,吉祥也放了心,侍奉上官月擦臉,換了干凈衣裳。
“公子以后可不能這樣冒險了,早上我怎么叫你,你都不醒,真是嚇人。”他叮囑說。
上官月笑說:“我本來要醒了,你下手潑水太早了。”說著伸個懶腰,“睡了一個好覺啊。”
吉祥搖頭:“是昏迷吧。”說罷走了出去,“我去給公子準備早飯。”
上官月看著門關上,室內恢復了安靜,他靜靜環視四周,捏著一根迷香走到窗邊,看著清晨的河面。
睡是睡了個好覺,但依舊沒有見到白籬。
不過,他好像夢到娘了。
不,也不算是夢到娘,是夢里一直在找阿娘。
夢里很傷心,很難過。
他找不到阿娘了。
夢里找不到。
醒來也再也找不到。
“沒有人能救我們。”
“貴如太子又如何,天要你死,你就只能死。”
“黃袍加身,天命所歸,振臂一呼四方相助,這是做夢,這是做夢。”
“什么天潢貴胄,都是螻蟻!”
“不要做夢,不要做夢了。”
上官月看著手中捏著的迷香,耳邊回蕩著阿娘悲憤的聲音。
他那時候還小,不懂娘說的不要做夢是什么意思,只當是睡著了不要做夢,那是阿娘最后的話,他牢牢記在心里。
從此以后他的確沒有再做過夢。
上官月嘴角彎彎一笑。
當然了,現在長大了,知道阿娘當時說的什么意思。
不要以為自己身份尊貴就無所不能。
不要以為屬于自己的就永遠不變。
不要對他人有期待。
世間不是你想要如何就如何。
世間的人也都是今天相親相聚,明天相殺離散。
上官月轉了轉手中的迷香。
“白籬,既然你不想見面,那就順其自然吧。”他松開手,看著迷香跌落沒入水中,再轉過身,喚聲來人。
吉祥正端著飯菜進來,忙應聲是。
“我今日去余慶堂。”
圣駕今日回京,天祭過了,該給朝堂點新氣象了。
“景云那邊回程要多久?”
“夫人,圣駕回宮后,百官才可以散去,怎么也要晚上了。”
東陽侯夫人在室內踱步,張口就想說“送個信讓他先回來——”
黃媽媽先一步截住話頭,提醒東陽侯夫人:“這是陛下登基后第一個祭天大典。”
哪有半路去把人叫回來的?就算家中父母急癥,忠孝難兩全,忠字也排在孝字前。
更何況只是妻子身體有些…..不舒服。
“母親,我沒事,不要驚動景云。”
莊籬的聲音從內室傳來,人也走了出去。
春月和春香忙小心翼翼要攙著她。
莊籬無奈一笑:“我真沒事,我就是晚上做噩夢了,醒過來人有些糊涂,下床跌了一跤。”
說著拉起衣裙要讓東陽侯夫人看。
“連皮都沒磕破。”
許媽媽忙上前拉下她裙子,說:“冬天地硬,皮沒磕破,內里也可能會傷到,少夫人要小心些。”
東陽侯夫人問婢女們:“請章大夫了嗎?”
莊籬笑著說:“不用請。”
東陽侯夫人看她一眼:“那香啊昏睡癥什么的,跟治跌打損傷可不一樣。”
“我知道,母親放心。”莊籬說,“我是打算親自去章家醫館,原本吃的藥也該調換了,到了那邊正好一起拿回來,就不用再等了,今晚就能吃上。”
東陽侯夫人本想說這跟婢女們去有什么區別?但罷了,既然她說要去,硬攔著好像當婆婆的刁難。
“你自己懂醫術,知道自己的狀況。”她說,“我該說的都說了,景云回來別怪我苛待你就好。”
莊籬笑了:“母親多慮了,景云知道我可不是那種能被您苛待的人。”
這話聽起來怎么怪怪的,東陽侯夫人瞪了她一眼:“從醫館回來,跟我說一聲。”說完又補充一句,“等景云回來問我,我好能答話。”
莊籬抿嘴一笑,屈膝施禮:“多謝母親。”
許媽媽笑著扶著東陽侯夫人:“好了,親眼看過了,放心了,夫人快回去吃早飯吧。”
黃媽媽則看莊籬這邊的管事媽媽:“用夫人的馬車去吧,車更寬大些,躺著舒服。”
這是夫人的恩典啊,管事媽媽忙應聲是。
莊籬再次道謝。
東陽侯夫人頭也沒回的走出去了,出了院門才看黃媽媽:“你倒是會做好人,我要出門,坐什么車?”
要是不同意剛才就開口制止了,可見也是同意的,黃媽媽哪里不知道東陽侯夫人的性子,現在不過是強撐婆婆面子,她板正的臉上沒有半點不安,說:“夫人出什么門,世子不在家,少夫人身體也不好,家里離不開你,別出去亂走。”
東陽侯夫人瞪了她一眼,哼了聲沒有再提車的事,嘆口氣:“怎么三天兩頭生病,這身子骨不會真有問題吧?”說罷呸呸呸兩聲,“這話晦氣。”說著加快腳步,“回去給佛前上柱香。”又吩咐許媽媽,“你讓人去盯著圣駕,在宮門守著,免得散了場景云又出去吃喝。”
許媽媽連聲應是。
這邊東陽侯夫人剛走,梅姨娘眼淚汪汪的也來問安了。
她早就過來了,但因為東陽侯夫人在,沒敢出來。
這次少夫人出事,世子可沒在她那里,但萬一夫人將火氣撒她身上呢,萬一認為她的存在膈應了少夫人,將她趕走,那她可就是冤枉死了也沒地方說。
莊籬謝過她,賞了一碗點心,梅姨娘這才放心的告退了。
“少夫人的身體真不好啊。”小丫頭小聲嘀咕,“先頭那位夫人發病前也沒像她這樣三天兩頭有事…..”
話沒說完被梅姨娘揪著啐了幾口,又逼著她吐口水。
“晦氣,不許詛咒少夫人。”她呵斥,又合手念佛,急急忙忙去小佛像前上香,可要保佑少夫人好好的,她如今的日子過得又省心又安心,可不能出什么差錯。
接連送走了探病的人,清晨引發的騷亂也算告一段落了。
莊籬坐在桌案前松口氣。
“少夫人,車馬正備著,你多少吃點東西再出門。”春月勸說。
莊籬笑了:“干嘛少吃點,醒得早,我餓急了。”
春月松口氣,忙讓廚房送飯,看著莊籬的確比前日多吃了一塊蒸糕,但春月眉頭依舊難掩愁緒。
清晨那一幕太嚇人了。
燭光映照下少夫人跌在地上身下是水和碎瓷,抬起頭面色煞白,似乎下一刻就要跟茶壺水杯一樣碎裂。
想到這里時,春月遲疑一下問:“少夫人,您早上的時候,讓拿鏡子….”
她當時是聽到了,但因為又急又慌去攙扶少夫人,其他婢女們聽到動靜涌進來,少夫人也沒有再提鏡子,安撫解釋自己是不小心摔倒了,然后就是整個院落,包括夫人都驚動了,迎來送往一直折騰到現在,那句話也被忽略了。
當時少夫人要鏡子做什么?
此時想起來,覺得,很怪異…..
的確怪異,那時候她慌亂不已,急著要看自己的臉是怎么回事,但緊接著被婢女們扶起,室內人亂亂,她也冷靜下來,知道不能再做怪異的表現了。
莊籬看著她的眼,輕聲說:“春月,你看,我躺在地上,萬一傷了后背,我看不到,只能用鏡子照著看。”
是啊,春月怔怔點頭,腿上胳膊傷低頭就能看到了,后背少夫人看不到,需要人舉著前后兩面鏡子,夫人才能看到。
“少夫人你嚇到我了。”她忍不住流淚說。
先前她一直強裝淡定,此時此刻不知道為什么表露了內心。
莊籬忙笑了:“哎哎,這不是沒受傷,更衣擦洗的時候,你也都仔細看過了了。”說著站起來,“讓我們收拾一下,去讓章大夫看看,這樣你們,夫人,還有世子…..”
她說道世子兩字的時候,聲音微微停頓下。
今早她因為在夢境中看到自己臉上的怪異,嚇得跌下床。
那上次周景云跌下床是不是也是因為看到了她的臉…..
雖然周景云當時沒有說,雖然后來她引導他的時候,他說只是看到她不動嚇到了。
但這么久她自己都沒發現自己的怪異,那怎敢篤定引導周景云說出的就是真的呢?
“……安心。”
她將話說完,對春月一笑。
春月忙點頭說好,轉身去喚人來撤下食桌,春香春紅進來看到她臉上帶著淚,急道“姐姐你怎么哭了?”“哎,不是說不讓少夫人亂想,不要自己先慌了。”
春月抬手擦淚,帶著些許懊惱慚愧,她是少夫人的大丫鬟,世子不在家,她應該沉穩些,但剛才不知道怎么了,看著少夫人一笑,忍不住哭起來。
真是,擔不起事啊,這怎么行。
“我看看車馬。”她說,“你們伺候少夫人梳妝。”
說著又叮囑一句。
“可別讓少夫人一個人待著。”
少夫人有不讓婢女在身邊伺候的習慣,但現在她可是真不敢了,在世子回來之前,她們絕不會離開少夫人半步。
春香春紅重重點頭,看著春月出去,她們走進來內室,卻見莊籬站在妝臺前發呆,視線似乎看向妝臺,又瞬時游離。
怎么了?
“少夫人。”春香輕聲喚,“我來給您梳頭吧。”
莊籬哦了聲,對她笑了笑說聲好,然后再看妝臺,垂在袖子里的手攥了攥。
剛醒來的時候她真是嚇到了,怕別人看到自己的臉是李余夢境中那樣….
嗯,怪不得夢里李余這小孩子總是哭,哭已經是很勇敢了,頂著這張臉,大人看到了都能嚇瘋。
不過還好春月和家里人的反應都依舊,說明那怪異的半張臉,應該是只有在李余夢中的鏡子里才能看到。
莊籬深吸一口氣走到妝臺前坐下來,抬眼看向鏡子里。
銅鏡里女子面容恬靜文雅秀氣,一樣的眉毛一樣的眼,一樣的鼻頭和嘴唇,跟夢里的真實的自己不一樣,跟夢境里那半張陌生的臉也不一樣。
這是她進京后慣用的讀書人家孤女的臉。
莊籬對著鏡子彎彎嘴角。
鏡子里的女子也對她彎彎嘴角,沒有一半彎一半下垂。
她伸手摸了摸臉,然后干脆雙手一起揉搓,鏡子里的女子臉皺巴巴,沒有碎裂也沒有混亂扭曲。
直到看到鏡子里春香驚愕的眼神。
莊籬收手坐好,對鏡子里的春香一笑:“梳個簡單的頭發就好,我們早點出去,早點回來。”
春香應聲是,加快了動作,春紅也取來了出門穿的衣裙斗篷,小丫頭們則利索地捧來風帽,手爐,腳爐裝好,忙忙亂亂很快在一隊侍從仆婦的護衛下,坐著東陽侯夫人的寬大車駕駛出侯府。
因為今日圣駕回京,城中很多地方戒嚴,所以要去章家醫館要繞路。
“從永興坊過吧。”莊籬突然說。
春月愣了下:“永興坊?”
莊籬看她:“我一直很想去那邊看看。”她眼中幾分好奇,又有些遲疑問,“是繞路太遠嗎?”
春月露出了然的神情:“不遠,少夫人很少出門,想看就看一眼。”
說罷掀起車簾對車夫和外邊的護從吩咐一聲。
車馬緩緩而行,穿過熙熙攘攘的大街,走了約有半個時辰,外邊傳來護從的聲音“少夫人,永興坊口到了。”
在車上斜躺著養神的莊籬便起身坐起來,春月掀起車簾。
用看京城風景的借口可以繞路,不過,待會兒用什么借口打聽那個叫李余的小孩子呢?
莊籬一邊思索一邊向外看,當看到街外的時候,她愣住了。
這…..
與京城其他坊市鱗次櫛比不同,站在這個街口,入目是一片廢宅。
冬日荒草枯木中露出殘垣斷壁,能看出曾經是好大一片宅邸。
如果不是四周散落著房屋,如果不是車旁的街上熱鬧,莊籬還以為自己站在荒郊野外。
這可是京城,寸土寸金,怎么會有這么一大片荒宅?
這……是什么地方?李余不是說住在這里?
耳邊是春月一聲輕嘆。
“這里荒廢許久了,先帝在的時候不許重建,不知道現在皇帝會不會重建。”她輕聲說,又搖搖頭,“重建了,也沒人敢住啊。”
莊籬看向她:“這里….”
春月也看向她,低聲說:“少夫人在外也聽過傳言吧,太子當年焚燒東宮后,這里晚上都沒有人敢經過,怕鬧鬼,死的人太多了…..”
先帝在的時候這邊有兵衛看守,后來新帝登基兵衛就撤了,只要不進去玩鬧撒野,朝廷不禁止人靠近了。
莊籬終于反應過來了:“這里是那個太子東宮?”
宮,不是都在皇宮嗎?
春月點點頭:“當年東宮小,先帝寵愛太子,特意在永興坊建了大宅給太子住,后來….”
后來大家都知道了,太子謀反,先帝誅殺,太子自焚東宮。
這一片好大的宅院都燒了,變成了殘垣斷壁,荒廢無人,展示著那一場天家父子從相親到相殺的慘事。
原來,東宮是建在永興坊啊,莊籬哪里知道,那時候她還是個嬰童呢!
現在也是個第一次進京的鄉下人…….
原來,永興坊就是東宮。
莊籬旋即一僵。
這里曾經住著的人都死了。
這里如今也沒人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