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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行數日,朱銘來到普古籠。
眼前的景象讓他有點驚訝,這里并非什么村寨,而是一座小城,甚至還有土石城墻。
如果朱銘仔細翻閱《新唐書》或《資治通鑒》,就能知道這座城的來源。
其為唐代忠武大將軍顏慶復,為抵御南詔國所筑的新安城。
邛部川蠻勿鄧部占據此地,將倒塌的城墻修修補補,城內還建起了許多碉樓。改名為烏托爾苦,即“烏托城”;按部落名稱也叫“勿鄧城”;或者叫“普古城”、“普古籠”。
大渡河以南的諸蠻,其實是彝化的羌族后裔。
說得更細一些,他們的祖先是白馬氐,又稱白馬羌。
至于邛部川,這是一條河的名字,沿河居住的部落統稱邛部川蠻。
一路行來,朱銘的小本本都快記滿了。沿途山川河流與部落情況,他都簡略的記載下來,關鍵地方還畫了簡易地圖。
對于大宋來說,這是前所未有的資料。
因為自趙匡開國以來,大宋朝廷從未派使者南下,只讓黎州官員跟諸蠻打交道。
而黎州官員,只盯著大渡河以北的區域,從沒想過去南邊探聽虛實。
城內。
唐代漢人的房屋,早已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各種蠻屋。
百蠻都大鬼主居住在城市中心,其籠堡足足修建了五層。頂層堆滿了糧食和兵器,鬼主和妻妾住在第四層,兒孫住在二三層,底樓則是鬼主辦公的地方。
這座籠堡的周圍,還分布著一些籠堡,多數為三層,少數為四層。
夾雜在籠堡之間則是普通的二層樓房,底層甚至還養著牲畜。嗯……有點像把村寨搬進城里,幾乎看不到幾間店鋪,生活方式跟在村里差不多。
“都大鬼主,漢官來了!”
百蠻都大鬼主苴猛,正在親自喂養戰馬,屬下匆匆跑來匯報。
苴猛愣了愣,皺起眉頭自言自語:“漢官來做什么?”
已經有兩百多年漢人官員沒再踏足此地。
苴猛回到臥室,好生梳理發髻,披著象征身份的袍子,帶領幾個兒子到城門口迎接。
李繼恩見面就呵斥:“這位是黎州漢源知縣朱銘,奉知州的命令前來,你為什么耽擱這么久,讓朱知縣一直等著?”
“你是誰?”苴猛問道。
李繼恩說:“我是兩林蠻大鬼主之子沙傍,漢名李繼恩!”
苴猛懶得跟這少年瞎扯,對兒子說:“把城里的漢人叫一個來。”
李繼恩說:“我會講漢話,不用再找漢人。”
“我能信你?”苴猛冷笑。
朱銘被請去最大的碉堡做客,不多時來了一個漢人,名叫孫樹。
朱銘見面就問:“伱來蠻地生活情有可原,為何漢人的發髻也不要了,竟梳著夷人的發髻?”
孫樹回答:“順其俗也。”
朱銘拿出宇文常的信件,遞給孫樹說:“念給這蠻夷首領聽。”
孫樹拆開信件,轉身對苴猛說:“尊貴的都大鬼主,這是黎州漢官的來信。”
“念。”苴猛道。
孫樹將文言翻譯成蠻語:“黎州漢官說,邛部川蠻世代受大宋朝廷恩惠,接受了朝廷的冊封……”
“你這一系,本來只是大鬼主。七十年前,百蠻都大鬼主咩墨,忘恩負義劫掠黎州。黎州太守孫固發兵征討,你的祖父趁機殺死咩墨,自己篡位做了百蠻都大鬼主。”
“大宋朝廷念你祖父功勞,承認你祖父百蠻都大鬼主的地位。朝廷對你全家都有提拔再造的恩情,為何你繼位之后,卻時常騷擾漢人,還堵截諸蠻進貢互市的通道?”
“兩林蠻也是歸順朝廷的蠻部,你為何不斷攻打他們,還奪走兩林蠻的土地和人口,黎州多位太守的訓誡都不聽?”
“聽說你去年又搶了兩林蠻的貢馬和財貨,還掠奪兩林蠻數百男女和許多糧食。以前的錯誤,官府大度不予追究,去年搶奪的人口和糧食,必須如數歸還給兩林蠻。”
“如果你還不聽從命令,漢官就上疏大宋皇帝,剝奪你的一切封號,收回你百蠻都大鬼主的職位!”
苴猛聽了頓時笑道:“百蠻都大鬼主,是我祖父自己搶來的,跟宋國的皇帝有什么關系?要不是我祖父幫忙,當時那個叫孫固的漢官,怎么可能打得贏諸蠻大軍?”
蠻夷各部之間,矛盾還真不小,苴猛的爺爺就屬于篡位者,而且還是在慶歷年間,趁著大宋發兵時殺主自立的。
李繼恩立即把苴猛的話翻譯過來,而且添油加醋說道:“縣尊,這人不把朝廷放在眼里還對大宋皇帝語出不敬。”
朱銘說道:“問他是否歸還兩林蠻的人口和糧食。”
孫樹連忙低聲翻譯且勸諫:“都大鬼主,這兩林蠻王子在挑撥離間,想引得朝廷大軍來攻打我們。黎州的漢兵雖然軟弱,但大宋還有更厲害的軍隊,而且能夠發兵數十萬。你不要激怒這個漢官,暫且假裝同意,隨便歸還幾個老弱、幾匹病馬、幾石陳米。黎州的漢官有了面子,就不會再追究此事。”
苴猛把邛部川蠻發展為極盛狀態,打心眼里看不起漢官和漢兵,近些年他已經有些飄了。但基本的理智還在,于是說道:“告訴這個漢官,我會歸還人口和糧食。”
孫樹不給李繼恩挑撥的機會,連忙翻譯說:“縣尊容稟,都大鬼主已經知錯,愿意歸還兩林蠻的人口、戰馬和糧食。”
朱銘說道:“讓他立即準備,十天之內,我看著他歸還!”
經過孫樹翻譯,苴猛聽得怒從心起。
他覺得自己已經很給面子了,隨便歸還一點就能打發,朱銘卻硬要親眼看著他限期歸還。
強行忍住怒火,苴猛說道:“我會在十天內歸還的,請這位知縣晚上吃肉喝酒!”
吃肉喝酒是假,展現實力才是真。
城內有一片空地,夜幕降臨,燃起火把。
苴猛招來許多部落勇士,一個個都帶著兵甲。
他想嚇唬朱銘,卻正好給了朱銘觀察蠻兵的機會。
這些精銳蠻兵都穿著皮甲,兵器以長矛為主,弓箭是自制的土弓,也有少數帶著盾牌和短刀。
苴猛以百蠻都大鬼主的身份,親自主持祭鬼儀式。
一個人牲被帶上祭臺,活生生開膛破肚,掏出心臟、割下首級,血淋淋的開始祭祀。
“嘔……”
朱銘身邊的一個黎州騎兵,因為惡心直接嘔吐。
李寶厭惡道:“果真是蠻夷,竟然還殺生人祭祀。”
張鏜說道:“當出兵鎮壓,再厲行教化,百年之功或可扭轉。”
苴猛一直盯著朱銘這邊,見朱銘手下有人嘔吐,頓時心里更加得意,更加覺得漢人軟弱,居然連殺生祭鬼都害怕。
祭鬼儀式結束,在場的蠻夷齊聲歡呼,似乎得到了鬼神的賜福。
“咚咚咚咚!”
部落祭司敲打皮鼓。
十多個精銳蠻兵,圍著篝火開始跳舞,跳那種獻祭鬼神和慶祝勝利的戰舞。
朱銘全程冷眼旁觀。
戰舞跳完,接著又比試武藝,蠻兵們兩兩捉對摔跤。
苴猛指著那些蠻兵:“我的勇士怎樣?”
朱銘點頭:“尚可。”
孫樹翻譯:“漢官說非常勇壯。”
李繼恩立即拆穿:“漢官說,勿鄧部的勇士不怎么樣,只勉強還看得過去。”
“嗯?”
苴猛頓時瞪大雙眼,生氣道:“漢人軟弱,漢官更是沒力氣,居然看不起我的勇士。你這漢官帶著兵器而來,可敢跟我部勇士比斗?”
李繼恩和孫樹搶著翻譯前者故意挑撥,后者盡量緩和,但大致意思都差不多。
李寶聞言大怒:“相公何等身份,怎能與蠻夷斗勇?讓俺來教訓這些混賬!”
朱銘微笑道:“張鏜先去比試兵器。”
張鏜的陣戰本領一般,步戰單挑技術卻屬頂級。
朱銘對孫樹說:“角抵摔跤沒甚意思,要比就比試兵器,生死不論!”
李繼恩搶著翻譯道:“漢官說,小孩子才摔跤,真正的勇士就用兵器廝殺,被打死了也活該!”
“漢官不是這么說的。”孫樹連忙糾正。
李繼恩質問:“漢官是否說要用兵器比生死?”
孫樹辯解:“是讓這么比,但沒說小孩子才摔跤!”
苴猛聽明白了,叫來一個勇士:“阿及,你去比試兵器,殺了那個漢人,讓漢官看看我部兒郎的英勇!”
正在摔跤的蠻兵,陸陸續續退下。
張鏜持劍走入場中,阿及也走過去,手里拿著短矛和盾牌。
周圍諸多蠻夷看熱鬧,還有好些披頭散發的女子。
“咚咚咚咚!”
蠻夷祭司又開始擊打皮鼓。
阿及屈身向前,用短矛拍打盾牌,猶如在圍獵野獸。
張鏜有長短兩把劍,短劍插在腰間沒有拔出。
阿及彎腰前驅,開始繞著張鏜移動,張鏜只是原地站著調整方向。
“喝!”
阿及一聲吼叫,想用聲音震懾,同時短矛做出攻擊假動作。
張鏜不為所動,只是持劍而立。
足足試探了半分鐘,阿及終于忍不住,猛地持盾前撲,短矛藏在盾后突刺。
張鏜慣會游俠式單挑,立即拉開距離并繞向側方。
阿及以為對手害怕了,頓時攻得更加兇猛,步步緊逼追趕上去。
這蠻族勇士挺難纏的,盾牌雖然不大,卻始終縮著身子,把要害部位都藏起來,一桿長矛猶如毒蛇伺機而動。
換成朱銘,直接一锏砸過去,即便不把木盾砸壞,也能震得對方虎口發麻!
雙方糾纏片刻,張鏜故意賣個破綻,引誘阿及出矛刺擊。
在短矛刺出的瞬間,盾牌終于露出空檔。
電光火石之間,張鏜右手揮劍擊矛,左手拔出短劍擲出。
短劍飛扎進阿及露出的大腿,張鏜趁機側踏一步,長劍抹向阿及的脖子。
阿及驚痛交加,舉盾后退,右肩的皮甲被削出一道口子。
張鏜得勢不饒人,揮劍連續進攻。
阿及大腿中劍,腳步愈發凌亂,終于被張鏜引開盾牌,一劍準確的刺入咽喉。
鼓聲停止,蠻夷的叫喊聲也消失。
阿及倒在地上,喉嚨冒出汩汩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