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潭州城。
酷暑難耐,百姓足不出戶,偌大的城池街道上卻是空無一人。
守城的士兵微乏,長槍握在手中,站的異常筆直,一旁有別的士兵開口,“他們會攻進城來么?”
他們站在城門里面,城樓恰巧遮擋了炎熱的日頭。
陳暉表情晦暗,看了一眼說話的士兵,半斥道,“別說了,一會兒元帥聽到,定要問罪的。”
說話的士兵經陳暉這么一嚇,倒是不敢再出聲。
他們的元帥,是先帝的私生子,十幾年前生母被奸人暗害,元帥也自然不知所蹤,好在先帝從未放棄尋找,前幾年接回了潭州。
元帥出現時,在潭州鬧的事沸沸揚揚,不過自從先帝下令,敢嚼舌根者,一律殺無赦。之后,便再無人敢說這一段往事。
后來先帝逝世,現今的楚帝即位,去年楚帝的兄長武平節度使叛變,攻打潭州,楚帝才不顧朝中眾臣反對,將先帝的私生子封為元帥。
事實證明楚帝所料不差,元帥真的將叛變的武平節度使打敗。
只不過楚帝心軟,放棄追擊,這才給了武平節度使卷土重來的機會,再一次攻打潭州。
他們方停下話頭不久,遠處便響起了馬蹄聲,在這空曠的潭州城,此時還會騎馬出街的,除了他們的元帥,怕是再無旁人。
馬蹄聲越來越近,士兵不由自主的屏住呼吸,若是士兵往這邊看來,大抵是能看到來的不僅是一匹馬,而是一輛馬車。
馬車中的人是有何過人之處,才能讓元帥充當車夫。
穿著盔甲的人從馬背上一躍而下,對于身旁士兵鞠躬視而不見,只是轉頭,輕聲對著車內的人道,“到了。”
馬車中稍許寂靜,一只手拂開車簾,青絲束在玉冠之中的頭先探了出來,蘇昭將手遞了過去,那一人的手才搭在蘇昭的手中,借力下了馬車。
那人身著錦衣長袍,腳上蹬著白色長靴,腰上的玉帶別著一枚玉佩,同這城門口滿著盔甲的士兵格格不入。
細長的脖頸從衣領中延展而出,白凈的小臉上,那一雙紫眸熠熠生輝,若非她的表情凝重,還帶著一絲肅殺之氣,怕是誰,都以為這是個足不出戶的嬌娘子。
當然,此刻也沒有誰,不顧蘇昭,敢將視線投放在他身旁之人身上。
蘇拂拿開放在他手中的手,一雙美目看著眼前的城樓,淡淡道,“走吧!”
元帥的心中泛起一絲別樣的情緒,只是此時已無暇去深究那情緒是什么,只是點頭,帶著蘇拂走上城樓。
沿路的士兵在他們經過之時,無不低下頭,等他們走過。
若是視線不小心落在了錦衣華服的蘇拂身上,那么,等待他們的,并非戰死,而是軍法處置。
這位空降的元帥,行事派頭,讓人不得不怕,不得不服。
此時兩人已登上城樓,城樓上站著的士兵已經被蘇昭派到了別處,而方才士兵所在的位置,便站著蘇昭和蘇拂。
蘇拂雙手背在身后,昂首挺直,視線看向城外,原本應是荒涼之地,卻黑壓壓的多了一群人,不用多想,這群人定是武平節度使的大軍。
大軍壓境,城中的兵力極少,大軍又將城外的運糧道給截住,城中的米糧不知能堅持幾日,所有人將希望都放在了蘇昭的身上。
“你有把握么?”蘇拂看著遠處,目光深邃,不知是看那大軍,還是看別處。
他看向蘇拂,外人眼中的堅毅此刻卻看著有些荒涼,他搖頭,“沒有。”
蘇拂沒有反應,沒有知道結果的喜悲,沒有相應的話出口,就那般靜靜的站著,仿佛再久一些,就能站成一堆土石。
蘇昭也心如止水的陪蘇拂站著,縱使日頭離他們極近,曬的人發昏,可他的心中,卻反復只有一句話。
她在哪里,他就在哪里。
蘇拂從思緒中回過神,“去年也是此時,大軍壓境,你帶兵有方,將敵軍打退,今年到底還是變了。”
蘇昭默然,也不開口。
蘇拂側過身,目光看向蘇昭的側面,昔日的那團印象,已隨著時間的流逝變的十分模糊,可是對比仍然明顯。
他的身材雄偉高大,膚色經過連年的征戰,黑了不少,鼻子挺且筆直,像刀鋒一般,下頜瘦削,嘴唇微抿,給人以堅毅之感。
蘇拂忽而嘆了一聲,無奈道,“我知道,他來了。”
他聽聞,側臉看她,兩人的目光相碰,她的紫眸深邃,如同以往,又比以往多了些感傷,無奈,猶疑,唯一不變的是,他只要看過去,就像是要被她的眼眸給吸進去一般。
以前是,如今亦是。
見他不說話,蘇拂開口道,“依武平節度使的兵力而言,遠遠不如我眼前般這樣震撼,而他這次卷土重來,定然做了完全的準備,不是靠自己,便是靠別人。”
他定定的看著她,忽而笑了,“阿姐靠這般猜測就斷定他來了么?楚國相鄰的國家不止南唐一個,逆賊的救兵也不一定是南唐。”
蘇拂忽而無言,有些話點到為止,她不能再說。
他收起笑,搖搖頭,繼而道,“阿姐,你不用瞞著我,他是來了,可不是你猜出來的,是陛下告訴你的。”
那個可悲又可嘆的老人家,明知道這么做,他不會領情。
“陛下定是說,若你出面,南唐定會退兵,對么?”那個老人家的心思,他可是一清二楚,“他過來,是為了南唐,不是為了你。”
他所言,蘇拂又怎會不知,只不過心中還殘存著那一絲希望,不肯放棄罷了。
她抬頭,看向他,“我可以試一試。”
他側過頭,不再看她,只是口中依舊堅持,“不行。”
兩人的對話就此中斷,對于勸她的話,他說不出口,勸他的話,她卻不知如何勸說。
正逢此時,本在城樓下守城的陳暉一步步走上城樓,俯首站在一旁,喚了一聲,“元帥。”
他轉過身來,面無表情道,“何事?”
陳暉雙手捧著一支箭,而在箭尾則捆綁著白色絲織物,“方才弟兄們都在下面守著,不知是誰從城外射來一支箭。”
他皺皺眉,看了一眼城外,他方才同蘇拂一直在此處站著,根本未見一人,這支箭又是誰射進來的。
蘇拂聞言,心中涌出一絲異樣,轉頭看向陳暉手中的箭,箭尾的白色絲織物…她心中一頓,抬腳越過他,朝陳暉走了過去,伸手拿起那支箭,將箭尾上的絲織物給拿了下來。
他見狀,揮揮手,陳暉聽令下了城樓。
蘇拂將那絲織物攤開,是一方手帕,手帕上繡了東西,是護身符的樣式,繡藝蹩腳,陣腳稀疏,樣式也難看至極。
可就是這么一方手帕,卻使她怔然,難受至極。
這方帕子是她打發無聊時繡的,她本就是不善女工,隨便繡的,入宗蘇氏時也未帶走,不知何時這方帕子卻是到了別人手上。
他看她驟然這般,心中一窒,從她手中拿出那支箭,將箭頭拔了下來,將箭心中的東西取出來,是折了幾折的紙,紙上的字讓他怒上心頭。
那張本來方方正正的紙,就那般在他手中,被握成了紙團。
蘇拂抬起頭,“給我。”
他頓了頓,還是將紙團交給她,她將紙小心翼翼打開,紙上的字依舊蒼勁有力,難掩其鋒芒。
紙上只有四個字,“我想見你。”
他頓了頓,復又看她,忍不住道,“阿姐。”
蘇拂重新將紙握成團,緊緊攥在手中,面色比方才還要冷清,“回去吧!”
走了兩步,她頓住,“我不見他。”至少不會單獨見。
她知道,一旦她獨自出現在他面前,無論用什么方法,那個人都會把她帶走,來不及談條件。
入夜,無月無星。
此刻,蘇昭正在書房之中仔細研究這戰事,如何才能釜底抽薪,又或者魚死網破。
只是耳邊漸漸有些不安靜,蘇昭皺眉,正要起身去探個究竟,卻見家丁急急忙忙跑到書房來,“元帥,城門那邊出事了。”
他忙站起身,正要出書房,還不忘交代家丁兩句,“此事半句不得透露給蘇拂。”
家丁還未來得及答話,他走出書房,卻見他方才提到的那人此刻正站在院中,淡淡的看著他,對方才他的交待只字不提,只是道,“走吧!”
蘇昭此刻已經顧不得費口舌勸她留下,只是去馬棚牽了馬,兩人同乘了一匹,出了府門,馬兒便在街道上狂奔。
越臨近城門,那股子喊打喊殺的氣勢便越臨近,空氣中的血腥之氣也越來越濃厚。
他離開前明明交代給了許副將,若是有變立即派人通知他,為何此時卻偏偏出了問題,可這一切顧不得想,他已經看見了這一切。
許副將正點頭哈腰的站在逆賊身旁,而他們面前,正在清理不肯投降的士兵,陳暉領頭帶著士兵廝殺,可叛軍似乎是殺不盡的,越殺也越多。
他看著這一切,有些木然,他知道,他還是輸了。
士兵漸漸不敵叛軍,而在他們對面,一人騎馬出了陣營,悠哉的模樣根本不像是在戰場,倒像是在踏青。
那個人是紀韞。
紀韞若無其事的越過中間的廝殺,走到他們面前,看向共乘一馬的他們,眼中泛起一絲危險的光,不過只是那一瞬,又溫和道,“阿拂,過來。”
蘇拂看著眼前的人,縱使心頭萬般思緒,此時也裝作若無其事一般,“收手吧!”
紀韞搖頭,眸子一如既往的深邃,“兵臨城下,江山唾手可得,為何要收手?”
蘇拂沉默著,看了一眼蘇昭,蘇昭一把抓住她,不知為何,他只覺心慌,“阿姐。”
蘇拂的另一只手回答了他,慢慢將他的手拿開,俯身下了馬。
她緩緩朝紀韞走近,紀韞一如既往的溫和笑意,讓她琢磨不透,她忽而頓住,揚頭看向那人,“若是我同你走,你可否放了他?”
紀韞嘴角的笑意微僵,片刻,將要開口之時,卻見蘇拂面上掛著自嘲的笑,“你說過,不騙我的。”
呼之欲出的回答忽而被堵了回去。
紀韞收了笑,看了一眼身后,回過頭,“他是楚國人,他的生死不由我掌握。”
紀韞的回答就在蘇拂的意料之中,蘇拂沒有答話,細微的動作引起了紀韞的注意,只是阻攔已來不及,她的手中,脖頸之前,亮著一把匕首,刀刃鋒利,“放他走。”
那人的手握成拳,青筋暴起,就算如此憤怒,面上也只是微微皺眉,終是抵不過她的相挾,策馬轉身,同叛軍的頭領武平指揮使說了幾句。
只是還沒談妥,耳邊嗖的一聲,再抬頭時,箭已經沒入蘇拂的胸口。
他連年征戰,自然認得出,那箭正中心臟,必死無疑。
這一箭的威力之大,蘇拂的身子骨支撐不住,順著箭力向后倒了過去。
蘇昭就在蘇拂的身后,這一幕發生時,蘇昭滾下馬,急忙到她的身邊,將她的上半身抱在懷中,焦急道,“阿姐,你會沒事的。”
可蘇拂懷中的箭沒入的地方,血一直止不住的流,侵襲了她的錦衣長袍,在身上開出一朵妖艷的花。
她笑了笑,“阿昭,我沒事。”
只是這句話何其蒼白,她說的話,也只有最近的蘇昭才能聽見。
蘇昭還沒說話,面前已經有了陰影。
方才置身事外的人還十分悠閑,此刻他的身上已有了接近地獄般的氣息,陰暗的使人心尖犯寒,“救人啊!”
紀韞大喝一聲,那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難以置信,又不知在難以置信什么。
經著他一喊,面前看呆的人才著人去找郎中,可除了面前這個地方,周圍的士兵仍在不留余力的相互攻打著,這廝殺的氛圍甚是強烈。
紀韞卻隱隱約約聽見一句,“紀韞,你保住阿昭,拜托了。”
這是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往日她曾喊過他紀郎君,燕王殿下,個個都陌生且疏遠,唯有紀韞二字,說的嚴肅且鄭重,伴隨著她慘白的臉,他更是怔在原地。
他忍不住伸手去捂臉,但還是忍不住去看她的臉。
他魂牽夢縈,朝思暮想的臉就在眼前,他眼睜睜的見著她失去生氣,卻無能為力。
這場仗,他輸了,輸得徹徹底底,也輸掉了他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