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了一天的活,宋可人在老太太周唐氏的屋子里洗了澡。渾身累的像是散了架子一樣,宋可人心說,干嘛不去雇長工?
周唐氏似乎瞧出了宋可人的心思,自言自語的喃喃說道:“哎,今年的收成不知道怎么樣。去年呀,雇了三個短工,結果,年底一算賬,賠了!哎,如今這日子不好過!家家戶戶都在省吃儉用,哎……”
宋可人在熱水中打了個哆嗦,不是因為寒氣從身體中逼出來,而是因為她被周老太看穿了心思而害怕。
“哎,咱家又木個挑大梁的人。你公婆都是吃干飯的人,等著別人去喂他們,沒有他們做給別人的時候。哎,家里上上下下,就全指望我這一個老婆子。可我又能活幾年?周家若在不積攢些家業,只怕我老婆子忽然走了,丟下這老老小小的一大家子……”
“奶奶別這樣說,你長命百歲!”宋可人打斷了周唐氏的話。
周唐氏笑著搖了搖頭,微笑著說道:“長命百歲這話,你信嗎?你奶不是老糊涂,自己的這把老骨頭能活個幾年,心里還是有數。哎,我這些兒孫里,就數周恒踏實。一心讀書,從來不想著亂七八糟的事兒。你說那老四,猴崽子一樣的精,為啥考試總老末?就是不肯踏實讀書。你二哥周勇這一輩子,也就只是個做小買賣的命了。”
“奶,我聽說二哥經營雜貨鋪,我想,要是賺錢還是做生意。光靠著種地,都是一些個死錢錢。只有做買賣,才能賺些個活泛錢!”宋可人說。
宋可人說出這句話時,并沒有過多的考慮。她一沒考慮周家的家庭情況,二沒考慮具體的落實方案。只是和周唐氏閑聊時,不經過大腦脫口而出的話。
直到幾個月以后,宋可人與方少文的感情糾結不清時,宋可人才意外發現,都是因為她今天的一句話,才有了未來那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感。
那時,宋可人驚恐的發現,原來,自己還是相信緣分的。
多年以后,周家舉家搬到京兆府時,在場的人無不感嘆,因為宋可人的那句話,他們家才有了像模像樣的生活。
“你說的到輕巧,做買賣,哪兒那么容易!”周唐氏笑著拒絕到,她的笑容中,有三分的嘲笑,七分的無奈。
宋可人翻了個身子,趴在木桶邊說道:“有啥不容易的?遠了不說,就說用驢車往京兆城里送人,每人收上個十幾個大子兒,那不就是白來的銀子?再說,雜貨鋪也有雜貨鋪的發展嘛!”
這一句話說出來,周老太太手中的針線忽然停住了。她扭頭瞧著宋可人,宋可人一臉天真的玩著水。
這是一個十七歲姑娘說出的話嗎?
周唐氏從她的身上瞧見了自己年輕的影子,周唐氏心里一動。
“淚珠兒不住的胸前淌,人心上有了事只嫌夜長。哭了聲老王把命喪,小太子年幼怎稱王。外國王子朝我邦,他笑我朝是女王。把江山讓與我父掌,徐楊臣叮本金殿上。他言說本后失主張,君讓位不和臣商量。我的父他把那良心喪,斬斷宮門困昭陽。徐小姐可算女中將,中韜略比我強。她勸本后修表章,暗修書信調侍郎。書信去了多日上,不見老兒把兵揚。莫比老兒有歹樣,又莫比不肯保家邦。徐小姐你在宮門望,有大禍應在了今夜晚上。”
周苗氏把那圓滾滾的壯腿向前一踢,那豐滿而沒有模樣的腰一扭,臉上登時就露出三堂子里婊子的媚態。
她惦著碎步走了兩步,再將那農婦長滿了繭子的大手一揮,一下子將陜西人骨子里悲壯的豪邁發揮了出來。
周克蹲在炕上,腦袋里盤算著年下可能的收成。周苗氏的秦腔字字句句都沒在調上,只憑借著一副好嗓子,硬生生的將調子扯上去。大有陜北鄉間腦袋上套著白羊肚手巾的羊倌的模樣,那高高的嗓門兒,似乎是在呼喚,羊啊,你早些回圈,我好跟那親親的小香秀兒談一談那風花雪月。
殊不知,那周苗氏唱的是出名的《二進宮,將一個妃子的唱腔愣是唱出一副三堂子的媚態和羊倌的悲壯。周苗氏的嗓子忽高忽低,忽尖忽揉,絕不是個唱秦腔的好嗓子。可是,人家樂意,甭管聽的人是不捂住助耳朵。那尖利的聲音,都會透過粗(粗)的手指穿透你的耳膜。
聽慣了,到也罷了。
周克就是一副聽慣了周苗氏那不咋地的秦腔的人,過去,他還反駁兩句。提了提周苗氏哪里唱的不對了,在后來習慣了,他也就無所謂了。
甭管周苗氏唱的多爛,他都是一臉的木然,誰也看不出,這個老實巴交的男人,想的是啥。
周克想的,是他的地。
在他的生命里,最終要的東西是兩樣。其中一樣,就是他的地。與其說是他的地,不如說是周家的地交給他管理。周克就是這樣一個人,只要他愛上這樣東西,就勤勤懇懇一輩子。就像是他的地。
誰也沒說,往后一旦分家,這地就歸周克所有。可是,打周家的老太太周唐氏,到周家的小孫女周多多,心里都像是吃了秤砣一樣,一致認為,就算是有一天分了家,不管分多少地到周克的手中,周克都會將大家的地經營的妥妥當當。
他就是這樣一個人,一個和土地分不開的人。他白天想的是地里的事兒,晚上做夢夢到的也是地里的事兒。他的生命,就是圍繞著土地和女人的屁股轉的。離開了這兩樣,他就是個沒了心、丟了魂的傻子。
周克還有一樣特殊的本領,就是看天。
今兒上午,他瞧見那天不對勁,心里一陣的寒戰。
藍藍的天空,云朵純凈的沒有了道理,太陽是如此的明媚,陽光像是利劍一樣從四面八方插入大地。
可就是這樣的天,卻讓周克不寒而栗。他沖著那白色的云朵、藍色的天,妖艷的陽光打了個冷戰。
“奶,該準備些稻草。”周克對周唐氏說。
周唐氏點了點頭,農活上,她最信得過周克。村口小河邊去年冬天剩下的干枯的蘆葦,后山上大片大片金黃色沒割掉的稻草,還有那周家柴房里鋪地的陳年潮濕老稻草,都在一個下午被折騰了出來。
周茂領著男人們,將這些稻草細細的鋪在了剛剛發芽的田地里。鋪是鋪上了,周茂心里的石頭還是沒放下。
不知道為什么,此刻,他竟有一種忐忑不安的感覺。
宋可人的腦袋一沾到枕頭邊就睡著了,她像是一坨癱瘓的豬肉,軟塌塌的躺在床上,渾身像是沒有了骨頭一樣。
周唐氏翻了個身,心中想著的,是宋可人不久之前說的那些話。拉人進成到是個好主意,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周家是村子里為數不多的有驢的人家。
這年月兵荒馬亂,要想弄到匹馬簡直是不可能的事兒。幾個月前的征兵,早就將村子里的馬都收走了,能有個驢子,已經是不錯的人家。
鄉下的大姑娘、小媳婦,老爺們兒、小伙子,閑下來的時候總想到京兆城里去瞧瞧。這里距離京兆城很近,做驢車有半個時辰就能到京兆城的大門口。
當然,誰都不愿意走著。
也別說宋可人這丫頭刁鉆,她一眼就看出了商機。沒準兒,這丫頭是天生的做生意的料子。周唐氏想了想,露出了微笑。
要是按照一個人五個大子兒來算,一個驢車可以做六到八個人。六個人就是三十個大子兒!這錢兒不是白來的?
驢吃的草料是大孫子周克從后山砍下來的,基本沒啥費用。要說唯一的費用,應該是馬車維修和趕車的大孫子腳底板上的鞋底兒。這兩樣都不是問題。
周老太太在心理和自己一拍即合,這買賣,就這樣做成了。
這天半夜,周唐氏翻了個身,漸漸的醒了過來。外面,“呼、呼”的風聲傳來,北風高唱著“冬天,冬天。”
周唐氏扶著床邊坐了起來,從腳邊扯過被子。當眼睛漸漸適應黑暗的時候,周唐氏看見宋可人蜷縮著身子成了一個小小的球球。
周唐氏啞然失笑,宋可人蜷在薄被子里的樣子真的好像一只球。她的膝蓋貼著肚皮,腳緊貼著屁股,就這樣不舒服的睡姿,她竟然沒醒。
周唐氏微笑著抱過厚被子,蓋在了宋可人的身上時,門口忽然“吱嘎”的一聲響了。
窗外,北風肆虐。誰也想不到的是,今天下午還是陽春三月,到了這個時候,竟像是寒冬臘月一般。
周克一打開房門,竟被那寒氣逼回了屋子里。連忙拖著油燈走到桌前,狠狠的喝了一茶壺熱水。
他看到了什么?
外面,下雪了。
就在這陽春三月,京兆城的外面,飄起了雪花。
周克和其他躺在床上的周家人并不知道,在這雪花之下,竟然,隱藏這一個巨大的災難!到時候,他們周家,他們周家幾乎什么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