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破繭而出作品:《》
深夜的慈寧宮燈火通明,一只銅制小香爐被狠狠砸向了林妙貞。
她避開了。
香爐砸在地上發出了一聲悶響,然后在地上滾了兩圈,里頭的香灰灑了出來,在石磚上畫出了一個殘缺的圓。
林妙貞低頭看著那個香爐,眸光深沉。
“林氏!你大膽!”
聽見太后的叱罵,她轉頭,面帶微笑。
“太后娘娘,本宮身為皇后,母儀天下,竟然連處置太監和女官都成了大膽?還是說,這些年在您的眼中,不讓您肆意妄為的,便都是大膽?”
身上的紫貂裘衣在燈下流轉著炫目的光華,她一步一步,掠開紅色的幔帳,最終站在了太后的面前。
“太后娘娘,您或許不懂,過去七年我對您容忍至極,并非是出于懼怕,也不是因為膽怯,更不是因為我對、我對趙肅乾的死心懷愧疚,相反……本宮,是在憐惜您。”
四目相對,林妙貞俯視著曹恰恰。
“我憐惜您一年之內喪夫喪子,我憐惜您曾經琴瑟和鳴的日子一去不回,我憐惜您乖順聽話的兒子英年早逝,我憐惜您從此困鎖深宮不見天日,我憐惜您自以為能夠依靠著男人的寵愛猖狂一世。”
林妙貞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這一聲嘆息卻像是一道驚雷劈在了曹恰恰的心上,她霍然站起,林妙貞卻一步不退。
“如今,我明白了。太后娘娘,您在這皇宮之中,憑借著您是陛下的母后便可比世上所有的女子都過得自在,您不會挨餓受窮,不會被逼著躲在被雪蓋住的草垛里,不會嚼雪為食,更不會被人輕易地就打了殺了。您的不幸,是因為這個世間沒有按著您的心思運轉,可您也注定了永遠都不會稱心如意,因為您的心思永遠會變,您要星星要月亮,等到陛下費盡千辛萬苦拿到了星星和月亮,您又會說烈日凌空是對您的冒犯。所以,陛下永遠是不孝的,本宮,也永遠不可能是讓您滿意的皇后。”
林妙貞死死地看著曹恰恰,多可笑啊,明明是她早就看透的人,她卻任由這人踩在她的頭上。
她是在做什么?
她是在向趙肅乾贖罪么?
還是在替趙肅乾守節?
就在她自以為可以枯守皇宮一輩子的時候,宮外在發生什么?
是像王存淑那樣才華橫溢的女子被砍傷被污蔑,是聽見了“女官”兩個字之后苦笑說“我一個字都不識得,跟我有什么關系”的自嘲,是在田間勞作卻沒有一畝土地屬于自己的貧困農婦雙手被凍到皸裂……
想起自己一路上所見的種種,林妙貞只覺得一股熱意從自己的心口噴薄而出。
那是她被這深宮凍透了的熱血。
跟那些女人比,她夜夜孤燈酗酒,根本就是個笑話!
在幔帳之外,李念恩和張詠絮這兩個曹太后的左膀右臂已經被人捂著嘴拖了下去。
曹恰恰還想要鬧,心中卻生出了幾分膽怯。
近看之下,林妙貞不光是瘦了,隔著層粉黛也能看出她肌膚不如從前細膩,唯有雙眸里的光,凜冽如霜雪。
“林氏,你以為哀家不敢廢了你?!”
“太后娘娘,您是不是忘了,您原本是想讓我死的。”林妙貞淡淡一笑,被送入皇寺被逼出家的那一日,看著那些僧尼看向自己的目光,林妙貞就知道是太后不想她活。
“您想殺我,我還是當了皇后,您想踩在我的頭上,我還是牢牢地握住了后宮的大權,您從來不是不敢,您是不能。”
后退一步,林妙貞輕輕行了一禮。
“慈寧宮上下伺候不周,竟致太后娘娘腹痛之癥反復,將這上上下下全數押下去,再選派妥當之人過來……對了,本宮記得內官監秉筆太監對太后甚是恭敬,想來也能用心伺候太后娘娘,就讓他暫且來當個慈寧宮的總管太監吧。”
內官監是監管宮中各處營造之所,里面的油水極其豐厚,內官監掌印太監名叫宋從豬,從名字就能看出來他也是跟在陛下身邊伺候過的,比他低上一級的秉筆太監王福旭則一直是太后身邊伺候的,趙肅睿登基之后為了讓自己的母后過得舒服些,特意將她的親信指派去了內官監。
仗著這一層便利,曹恰恰這些年不知從內庫撈走了多少好處。
“今年陛下命宮中削減用度,可見是對宮中這些年的奢靡之風極為不滿,徐宮令,陛下既然在前朝清繳太仆寺的舊賬,咱們在后宮也不能一味歇著,就從內官監查起吧。”
說完,林妙貞轉身就走,曹恰恰憤怒至極,幾乎要提刀殺她,卻也只能看著她一步步走遠。
在宮中無往不利數十年的曹恰恰只能眼睜睜看著從慈寧宮外進來的西廠番子將她用了幾十年的親信都被盡數帶了下去。
“林氏!林妙貞!待來日到了地下,哀家定要讓乾兒知道你是何等一個周旋在他們兄弟二人之間興風作浪的!”
“興風作浪?”
已經走到了殿門處的林妙貞腳下一頓。
“太醫院院使何在?”
阮介連忙從人群后面擠了過來。
“回稟皇后娘娘,太后娘娘體虛氣喘合該靜養。”
“那就靜養吧,告訴百官命婦要在過年時入宮請安就不必來慈寧宮了。”
“是。”
曹恰恰目眥欲裂,卻也什么都攔不住。
只能看見林妙貞在吩咐完了種種之后又笑著說:
“太后娘娘,這才叫興風作浪。”
一路走出慈寧宮,林妙貞回頭,就看見了高高的宮墻和黑油大門。
這一次,她將太后打得毫無還手之力,可她也并不覺得痛快。
這天下間給女子的桎梏可不只是區區的一座慈寧宮。
“娘娘,您匆匆回宮,長春宮里還沒收拾妥當。”
“無妨,能給我一張床安寢就好。”
坐在軟轎上,她心里一時是自己過去那些天所見的種種,一時又是她和趙肅乾的各種舊事。
正在想著,暖轎突然停了下來。
林妙貞掀開車簾,就見前面有人提燈而立。
片刻后,太監宮人們紛紛行禮。
“奴婢見過陛下。”
燈光映在那人的身上、臉上,讓他如沉夜中的唯一的披光之人。
“姐姐,聽聞你回來了,朕來看看。”
燈火照亮了那人的笑臉,于是林妙貞也笑了。
“陛下。”
沈時晴提著手里的牛角燈,對著林妙貞微微頷首。
在她身后,御前四大太監帶著各處的宮女太監齊齊跪下行禮:
“給皇后娘娘請安。”
林妙貞臉上的笑容更燦爛了。
“陛下你莫不是打了攻入慈寧宮救我的主意,又哪里用的了這么多精銳?”
說完,林妙貞幾乎要笑得抬不起頭來。
沈時晴卻不惱,只說:
“總不能讓姐姐再受了委屈。”
剎那間,林妙貞的眼眶泛紅。
“我不委屈。”她說。
“就算從前有些委屈,今夜之后,也沒了。”
夠了,夠多了,想想她當初甚至不愿讓宮女們學著讀書寫字,就怕讓言官盯上再給宮女們惹了麻煩,這是何等的無知可笑之舉?為了少一點彈劾之擾,她幾乎斷了宮女們的前路。
這樣的她,何其有幸,在幾乎要被這深宮吞沒之日,被人一把拉了上去。
和陛下一起到了乾清宮的暖閣,林妙貞擺擺手,讓三貓給她弄點帶肉的宵夜。
“三貓這些日子的廚藝突飛猛進,姐姐可一定要好好嘗嘗。”
“好呀。”
林妙貞對著剩下的幾個大太監都擺擺手,讓他們離開了暖閣。
唯有沈時晴站在原地,一直靜靜地看著林妙貞。
只有兩個人的暖閣之中,沈時晴問:
“姐姐這趟出宮。可是有什么驚奇的發現?”
“自然是有的。”
林妙貞又看了“趙肅睿”一眼。
“陛下,真正的陛下,如今過得可還好?”
沈時晴低著頭,并無一絲被人當面拆穿的窘迫,甚至還在笑:
“姐姐放心,他過得還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