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的時間,在緊張與忙碌中度過。
高原的子民,不得不得接受了他們的王朝已經“歸順”大唐的這個事實。一個月的時間里,雖然偶有部族叛亂發生,但在棄宗弄贊的親自勸說與秦慕白的強力彈壓之下,并未掀起大浪。
眼前的局面,可以說是最好的結局。兩國爭霸不可能不死人,噶爾欽陵比誰都清楚這個事實,于是他干脆利落的給了自己一個了斷,也用自己的死給棄宗弄贊與吐蕃子民送上了最后的一份禮物——和平。
棄宗弄贊深知噶爾欽陵的用意,為了不辜負噶爾欽陵的良苦用心,他在戰后極力的勸說吐蕃族人甘心臣服不要反抗。
有不少激憤的吐蕃人無法理解棄宗弄贊的行為,在贊美噶爾欽陵的壯烈之余,開始對棄宗弄贊的“恥辱賣國”進行唾罵與攻擊。
高原四方接連發生零星的叛亂,每發生一次,棄宗弄贊必定親自前往勸撫,迎接他的多半是憤怒與指責,甚至有人要殺了他這個曾經的贊普。
“他們誤解我不要緊,但他們也誤解了欽陵‘以死求生’的意義,我真的很傷心!”棄宗弄贊如此道。
事已至此,秦慕白當然想借助棄宗弄贊來最大程度的降低戰后的善后難度,但吐蕃王朝實行的部族分封制度。國家既亡,許多部族的領袖不愿放棄既得的利益與權力,發動武裝叛亂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對于這些,秦慕白毫不留情的進行了強力武裝彈壓!
幾十萬大軍都殺過了,還在乎這一點嗎?
一個多月的時間,高原之上終于漸漸趨于平靜。
算算日子,秦慕白給朝廷上書報捷的戰報,也該到了長安。相信批復不日即將下達。到時候,吐蕃的殘局就有朝廷負責打理。
秦慕白知道,自己離開邏些的日子到了。
這一天,他去見李恪。
通過一個多月的調養與適應,李恪的身體總算好轉。現在,他這個代表朝廷的監軍,終于正式肩負起治善吐蕃收拾局面的全責。秦慕白與李恪,一治軍一治民,配合依舊完美。
“吳王殿下,我該走了。”秦慕白開門見山道。
“走?去哪里?”李恪顯然有點意外。
“你忘了,朝廷封我為安西大都護,我的本職是經略西域。”秦慕白微笑道,“平定吐蕃,不過是我職責的一小部分。我的主要精力,還得放在西域。”
“這話不對。”李恪皺了皺眉頭,“所謂安西大都護,不過是個虛職。吐蕃才應該是你個這關西軍行軍大總管最需要經略的地方。你這時候說走,能去哪里呢?”
秦慕白笑了一笑,“殿下,我必須走。吐蕃的戰爭結束了,只剩下民政與收編這些事情。這類問題,不應該是我這個邊關軍帥來料理的,否則就是僭越。再者,現在我手握五十萬大軍,你又享有朝廷賜予的一切大權——你就不怕有人說我們,要劃地而治自封為王?”
李恪眉頭深皺,嘆息了一聲,說道:“我知道會是這個原因。現在你的確是功勞太高、兵權太盛。吐蕃高原之上,幾乎人人只知秦慕白,不知大唐還有天子。”
“所以呢,我這人很識趣的,我不會再留在吐蕃,也不會繼續握住所有兵權。”秦慕白笑道,“不出意料的話,朝廷圣旨下達的時候,我不想離開也必須離開。與其這樣,不如我先賣個乖。我只帶我的關西軍舊部與回紇聯軍回蘭州,一則穩定后方為你們今后收編治理吐蕃做后應,二則也好展望西域。至于吐蕃的善后與朝廷派出的兵馬以及收編的吐蕃兵馬,我一概不管了。”
李恪沉吟了片刻,表情漸漸變得嚴肅,最后也只能是無奈的點了點頭,說道:“慕白,為君不易,為臣更不易。能像你這樣識時務知進退的人,并不多。雖然現在我們很需要你,但我知道,你的決定是明智的。就像當初我們從襄州回到長安后一樣,你我,又要分開了。”
“放心,很快又會再見的。”秦慕白笑了一笑,說道,“如果不出所料,朝廷應該會留在邏些,全權代理一切吐蕃的善后事宜。今后的幾年,你都要留在這里了。而我呢,如果不被調回長安,也會依舊留在蘭州。看西域動靜如何,再決定我的下一步動作。但不管將來發生什么,最多不出三年,你我都要一起回長安。”
“長安嗎?”李恪深吸一口氣緩緩吁出,說道,“三年后,不知是何境況了。說實話,我寧愿留在這異地高原整天忙碌,也不愿回到長安去。在那里,我活得很累。”
“不是你想不回去,就能不回去的。”秦慕白笑道,“別忘了,咱們終究是大唐之臣,咱們的根,都在長安、都在朝堂之上。大唐沒有藩王,現在沒有,將來也不會有。”
聽到秦慕白最后這句話,李恪表情微變,但馬上恢復了正常,“我明白你的意思。其實不用你提醒,我的頭腦始終是清醒的,不會犯下愚蠢的錯誤。”
“那就好。”秦慕白展顏而笑,“一別數載,匆匆相逢馬上又要分別了。希望下次相見的時候,你不會再那么肉麻與惡心。”
“什么話!”李恪既好氣又好笑,“你就安心忙你的事情去吧!我知道,父皇與你一同構建的西域藍圖還僅僅是完成了一半。討伐吐蕃這么重要的戰役,你也沒有傾盡全力,而是在玉門關埋下了最重的一記伏筆。據我所知,蘇定方是衛公藥師的得意門生,其才學德性無不勝侯君集百倍。你留給他兩萬精銳之師駐守無敵來犯的玉門關,不就是為了今天么?”
秦慕白笑了笑說道:“果然是什么事情都瞞不過殿下。玉門關蘇烈,可以說是我的一記伏筆,也可以說是我給關西軍留下的最后一條后路與最后一張王牌。那里雖然只有兩萬兵馬,但卻是關西軍精銳中的精銳。其實戰爭剛開始的時候,我對于戰勝噶爾欽陵一點把握也沒有,但我不能對任何人說。于是我只好留下了蘇定方鎮守玉門關。萬一我們戰敗了,還可以出人意料的從昆侖山厥撤離至玉門關。當然,我最深層的用意,主要是要讓蘇定方遠眺西域相機而動。不用懷疑,當大唐與吐蕃鏊兵的時候,西域不可能沒有動靜,尤其是一直野心勃勃的突厥北庭。”
“原來是這樣……”李恪若有所悟的點了點頭,說道,“我明白了。你早就想到無論你能否戰勝噶爾欽陵,也不會在高原多作停留。”
“是的。”秦慕白微笑的點了點頭,“如果戰敗,只能逃命;如果勝了,這地方也不屬于我。首先功勞我不敢獨吞,因此在上表朝廷的時候,我將大部份的功勞歸算給了殿下你與李大亮等眾將。”
“與我想法一致。”李恪表情肅重的低聲道,“雖然人人皆知,這天大的功勞你至少要占去七八成,但是,絕對不能一人獨專。我大唐朝廷重視軍功有功必賞這是沒錯,但過之不及,功勞太大了未必是好事!”
“所以,我也肯定不會親征西域了。接下來我要做的,就是留在蘭州享享清福,等候朝廷調我回京的日子。”秦慕白微笑道,“就算西域有戰事,我相信蘇定方一定能擺平!就算需要蘭州支援,我也不會親自出馬了,我派薛仁貴去!”
“薛仁貴、宇文洪泰、龐飛,這一次都立下了赫赫戰功,用不了多久必定飛黃騰達。還有你麾下的八軍臺,也都很不錯。關西軍四庭柱八軍臺,只剩蘇定方還沒有大放異彩了——我看出來了,你給蘇定方留下了最好的一個機會!”李恪恍然大悟道,“慕白,有一點我是真佩服你。不管什么時候,你的頭腦都是那么清醒,大局觀也十分良好。還有,你不貪婪很大方,愿意全成他人并與人分享成果從不獨占。怪不得你在關西軍軍中威望如此之高,連剛剛入伙的李大亮等人也對你十分服氣!——要我說,你這樣的人更適合生在帝王之家啊!”
“別!我一點也不適合!”秦慕白笑道,“就聊到這里吧!稍后我就回軍營,整頓兵馬準備啟行了。”
“用得著這么急?”李恪說道,“怎么說,也得讓我給你安排餞行吧?棄宗弄贊、李大亮這些人,你多少也再見上一面。”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就安靜一點低調一點的走吧!”秦慕白笑道,“其實說穿了,我只是個打手。架打完了,我還留在這里干什么呢?剩下的事情,都交給你這個正主來處理了。另外,假如有一天朝廷給我來了個大賞賜,那就表示我在關西軍的日子也到頭了,是回到長安的時候了。”
“可能,我也一樣吧……”李恪略帶苦澀的笑了一笑,說道,“那我們,來日再聚!”
“再聚!”
稍后,秦慕白來到了軍營之中。發布軍令,讓薛仁貴將原關西軍老班底征集到一起,班師回蘭州。路線選擇孫波與格爾木,沿昆侖山脈向東南而行。這樣一來可以巡視一下這些地方是否安寧,二來,這樣走下去地勢相對降落平緩,對大家的身體有好處。
連日來有點冷落了血蓮,秦慕白頗費了一點嘴皮子,總算哄得她開懷。到這時,澹臺姐妹才私下告訴秦慕白,血蓮多半可能是懷孕了。
這一消息,讓秦慕白有點驚喜,但血蓮矢口否認,秦慕白顧著她面子也就沒有窮追猛問,心中只在思忖,若是回了蘭州該如何將她領回家去了……
入夜,關西軍拔營而起,靜悄悄的離開了邏些城。
秦慕白騎在馬上,回望墨色夜空之下的邏些王城,無數的片斷與無數張臉,像放電影似的在他腦海里掠過,不禁讓他感慨萬千。
薛仁貴率部走在最前。這個關西軍真正的戰神,永遠都像是一柄離弦之箭的箭頭,走在最前無往而不利。宇文洪泰重傷未愈,秦慕白安排了五十人專門沿途用擔架扛他或是用馬車載他。另有一些傷員,也都得到了較好的安置與照顧。
相比于出征時的豪情萬丈氣吞如虎,打了勝仗歸來的關西軍,并沒有高唱凱歌一路雀躍,更多的是疲憊與勞累。
“這支軍隊,需要休養了。”秦慕白決定,不管接下來的三個月里發生什么事情,關西軍都必須留在后方好生歇養一段時間。否則,再精銳的軍隊也有可能被拖垮。最累的應該是跟隨薛仁貴,西征北伐又回援玉門討伐吐蕃的西征越騎了。這群漢子在一年之內幾乎繞九州跑了一圈,到現在還在支撐沒有倒下,簡直就是個奇跡。
關西軍的行軍速度并不快,走了快二十天,才到格爾木。
眼前,便是有神山之稱的——昆侖了。
果然是巍巍在天,氣勢磅礴。
秦慕白下令,駐營休息三天再走。
“少帥,據說昆侖是神山,格爾木這里更有瑤池之水。不如我們就在這里朝拜神明,并祭奠那些陣亡的將士吧!”有人提議道。
秦慕白笑道,“就算昆侖有神明,估計也對我沒啥好感。你們忘了,我可是讓龐飛炸了瑤池水,淹了格爾木的!”
眾人大笑,說道,“那也頂多是吐蕃的神對你不滿,我們只參拜中原的神!相傳西王母不就住在昆侖嗎?”
“好吧!反正要休養幾日,我們就登上這神山昆侖,拜神祭靈!”
時已入冬,瑞雪紛飛千里銀妝。巍然屹立的昆侖古山龍盤虎踞,好不恢弘!
秦慕白與薛仁貴、龐飛等眾將,以及強烈要求一同前往見識神山的阿史那血蓮,一同登上了昆侖山,遙望奔騰怒嘯的瑤池之水。
“昆侖,真正當得起豪壯二字!”秦慕白登高遠眺,目窮千里心胸為之一展。
“慕白,你猜神明會不會牽怒于你?”阿史那血蓮有點調侃的笑道,“你都敢在昆侖撒野,又是炸瑤池又是殺人的!”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秦慕白笑道,“我不知道這世上有沒有神,如果有,可能在神的眼里,沒有我們所說的這么多是非善惡。就好比我們看待一群剛出生的芻狗,他們要彼此廝打胡鬧,也只能由得它們。”
“那神對我們來說,還有什么意義呢?”血蓮道。
“并非是我不敬神明,我覺得神對我們來說,也就是個精神上的寄托與美好的念想吧!”秦慕白說道,“人遇到不能解決的事情就去求神,那神又能求誰呢?如果世上真的有這許多憐憫眾生助人為樂的神,還何來這許多的流血死亡與苦難生靈?所以歸根到底,求人不如求己,自己來掌握自己的命運!”
血蓮聽完后沉默思索了片刻,說道:“慕白,到現在我才知道,‘勇士’這二字的含義。”
“說來聽聽?”秦慕白笑問道。
“以前我以為,在戰場上揮起彎刀無所畏懼戰無不勝的人,就是勇士。”血蓮說道,“現在我才明白,原來真正的勇士,是那些敢于面對、挑戰并努力改變命運的人!”
秦慕白笑而不語,極目遠眺這雪海連綿的巍巍昆侖,任由萬古的風聲與漫天的雪花飛掠而過,心如奔馬,思緒百轉。
此刻,他只在想念一個人,一個永遠不會再出現在他身邊,也永遠不會消失在他心中的人。
“血蓮,按照你的說法……”許久后,秦慕白突然道,“我應該算是,勇士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