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風流

第201章 再會,長安

蕭玄武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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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時分,秦府里就忙活熱鬧上了。

家主老爺秦叔寶,與時常居家的三少爺同在今天啟程,前往遠任州縣赴官,這可是秦家從未遇過的大事。劉氏幾乎是一宿沒睡,帶著府里的仆役丫環們,張羅準備他們啟行要用的物什。大到車馬行禮,小到針線鞋襪,一應俱全準備得相當妥當。

對于秦慕白來說,這注定也是一個難眠之夜。

來到大唐僅僅一年多的時間,他不知道自己為何對長安、對這個家、對這里的許多人,結下了如此深厚的感情。

分離再所難免,傷感也是難以抑止。

每逢看到母親疲勞的神情與泛紅的眼圈,他就感覺心里有些不安。想勸她停下來歇歇,就是勸不住。

沒辦法,母親就是這樣的性格。生怕自己為這個家付出太少,生怕自己對丈夫與兒子有任何照顧不周的地方。尤其是對秦慕白,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母親從不善表達這種感情,總是付之以簡單的行動。

還有霜兒,她也沒比母親閑多少,整夜的忙活。

或許,她心中不舍的除了秦慕白,還有李恪。這樣的分離不是她能左右,所以她只能默默的接受這個現狀,都沒有像以往一樣來向秦慕白傾述。

也許她是不知從何說起。有一種傷愁,無法言喻。秦慕白懂的。

天剛蒙蒙亮時,秦慕白與父親一起出了房間。兩人的眼睛都布了些血絲,顯然昨夜睡得不是太好。大郎秦通與二郎秦斌也一并帶著家眷來送行了,秦府里極早就擺起了一個餞行宴。

家人圍坐,秦叔寶道:“大郎二郎,為父與三郎走后,你們須得多多回家照應。”

“是,父親。”兄弟二人一起應諾。

“咱們秦家……沉寂得太久了!”說罷,秦叔寶長吁一聲,嘆道,“光陰荏苒歲月不饒人,為父感覺到老了。再不趁現在還能動彈打拼一番,那就只能待著黃土掩埋了。”

“父親大人,孩兒慚愧……”秦通與秦斌一起羞慚的低下了頭。

“不怨你們。”秦叔寶下意識的看了秦慕白一眼,微然一笑道:“人各有命,富貴在天。為父這一生早就注定了與戎馬撇不清干系,如今晚年還能夠重回軍伍鎮戍邊疆,不失為人生一大快事!倒是你們兄弟,須得日夜勤謹,不可放縱自己。秦氏一門,終究還是要靠你們來發揚光大的!”

“是,父親!”三兄弟一起沉聲應道。

“好!”秦慕白大喝一聲,舉起酒來,“喝完這碗酒,各行各路!他日重聚,為父會一一考較你們三人的!”

“父親大人,請!”

喝下一碗烈酒,秦叔寶的臉有些漲紅,轉頭看向站在身邊的劉氏,輕聲道:“你也坐下來,陪我喝一杯吧?”

“不了。多少年了,我習慣了這樣站著。”劉氏咬著嘴唇,輕聲道。

“我讓你坐,你就坐!”秦叔寶有點惱,上前拉了她一把,讓她坐到自己身邊。

劉氏有些趔趄,終究是坐了下來,尷尬的笑。

“這些年來,辛苦你了。”秦叔寶舉起一杯酒,輕聲道:“我病臥多時,一切須得你來照應。家中里里外外,都靠你來支撐。養兒育女,也都是你一手把持。現在好了,三個兒子都很不錯,霜兒也很乖。我謹以秦家列宗先祖的之名,敬你一杯。”

“叔寶……何必說這些?你過不了多久,就要回來了的,不是嗎?”劉氏有些哆嗦的舉起一杯酒,忍著淚說道。

“是會回來。”秦叔寶微然一笑,“但我不想把這些話,再在心中憋著。這些年來你居于側室,卻無怨無悔的打理著秦家的一切。其實在我們心中,你早已是秦家主母,不是嗎?今日我就宣布,我要把你持正,做我秦家的正室主母!”

“不、不要!”劉氏急忙擺手,“我不在乎這些!你不必如此!”

“母親。”那一邊秦通說話了,“你就接受父親的一番拳拳心意吧!我與二弟的生母已經亡去多年,是你把我們拉扯大的。在我們心中,你已是我們的親生母親。父親如此行事,也不過是正式給你一個合適的名份,并無大礙!”

“是啊,母親,你就接受吧!”秦斌微然一笑,有些調侃的道,“父親可是難得如此真情流露一回啊,你看他老人家,此刻笑得多么柔和啊!”

“豎子閉嘴!居然打趣到你爹頭上了!”秦叔寶有些惱火的斥罵了一聲,又對劉氏呵呵的笑,“不管你接不接受,反正文書我是早已準備好了。待我一走,就差通兒遞送到縣衙,把你的戶籍修正即可。再者,我堂堂的翼國公、上柱國,我的正室總該封個三四品以上的誥命夫人吧?斌兒,你在弘文館理事,這件事情交由你來打理。”

“是,父親大人!”兄弟倆應了諾,一起回頭對秦慕白微笑。

秦慕白回之一笑,卻不言語。

其實秦叔寶之所以突然決定將劉氏扶正,還不是多半因為秦慕白的緣故?

這么多年來,劉氏始終沒有什么改變,一直都是任勞任怨的為秦家操勞,近日也沒有什么特殊的“貢獻”。說到底還不是母以子貴?

以前的秦慕白,只知飛鷹溜馬頑劣濫賭,霜兒一個小女子雖是乖巧,卻不足以改變他們母子三人在秦家的地位。現在秦慕白突然脫胎換骨的長勁了,爭氣了,還光耀門庭了,甚至還用自己的力量,直接影響到了秦叔寶的“再就業”——秦叔寶哪能不清楚呢?

若非是出于一家之主的矜持,秦叔寶恐怕都要反過來拜謝自己這個兒子了!現在將他的生母劉氏扶正,也是理所應當的。雖然對秦慕白這些男人來說,這只是個過場面的工夫;對于劉氏這樣安于小妾之命的女人來說,卻無異于驚天動地的翻了身。

國公之家的主母,相對于一個毫無地位與保障的小妾來說,那簡直就是云泥之別!

劉氏潸然淚下,抹著眼淚道:“叔寶,大郎、二郎,我不知道說什么好……不管我做了什么,總是希望沒有犯錯就好,從不指望什么回報。主母也好側室也罷,我都是一切為了秦家。若是麻煩得緊,就不必折騰了。”

“母親,這不麻煩,也是應該的!”長子秦通正色道,“您數十年如一日為秦家含辛茹苦任勞任怨,這看不見摸不著的恩情與功績,我們可都是記在心里的啊!這是你應得的!”

“是啊母親,你就不必再推辭了!”秦斌忙拉了旁邊的秦慕白一下,“三弟,你倒是說句話呀!”

秦慕白微然一笑:“娘,父親臨別之時方才說出這個,可見他也是在心中壓抑已久。你何不答應了,讓他老人家安心前去赴任?相濡以沫數十年,不離不棄伉儷情深,世間能有多少人呢?父親給你這個名份,并不是因為你在乎……而是他覺得,你值得擁有。你不在乎,不代表他不在乎。”

“還是三弟智巧,端的會說話。”秦通忙道,“娘,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你還好意思拒了父親的一番心意嗎?”

“既如此……那我只好愧受了!”劉氏說罷,淚如雨下。

“哭什么呀,哈哈!”秦叔寶大笑,還伸手去抹了一下劉氏臉上的眼淚,笑道,“婦人就是婦人,總愛哭哭啼啼的。”

“我這是高興又不舍,你懂什么!”劉氏淚中帶笑,翻了秦叔寶一個白眼。

秦霜兒一直悶在一旁,不吭聲。秦慕白看在眼里記在心上,暗自嘀咕,稍后想個辦法勸勸她才行。否則這傻丫頭,指不定就要三兩個月不釋懷了。

秦府家宴沒持續多久,很快結束了。因為有秦叔寶的一批老友前來送行。李道宗,李勣,程知節與尉遲敬德為首,林林總總來了十余人,全是以前秦叔寶從軍時的同袍舊僚。

秦叔寶取出了多年未曾穿戴的獸頭黃金甲,挽二石黃楊鐵胎弓,手提虎頭鏨金槍,身披朵花猩紅袍,凜凜一軀灰須飄飄,縱馬提槍好不威風。

眾人一起喝彩:“好!我大唐的戰神,又回來了!”

“諸位,不勞相送,老夫去也!”秦叔寶沉喝一聲,勒馬人立而起道,“他日有緣,當會于黃沙烈風中!”

“壯哉!”眾人一起抱拳,“一路保重,翼國公!”

“告辭——”

幾聲馬嘶,秦叔寶帶著隨行數名老兵家仆,絕塵而去。

劉氏掩面而泣,緊緊拉著秦慕白的手,說道:“兒啊,你能不能不像你父親那般,走得如此匆忙又絕決,多陪為娘片刻?”

“娘……”秦慕白柔聲道,“父親就是這樣的性格。其實……他也是怕英雄氣短兒女情長,揮一刀殺伐果斷,斬去情絲。他對這個家,對你,對我們,有著太深的感情太多的留戀,只是罕有表達而已。”

秦霜兒的眼睛也是紅紅的,輕聲道:“娘,三哥說得對……越是這種時候,我們越不能流淚,免得父親和三哥也不安心。三哥,你快去吧,吳王府不是有一干人,都等著你一同出發么?”

“嗯……”秦慕白點了點頭,眼神示意霜兒與他走到了一邊,對她道,“霜兒,我們都走了,你定然傷心。但是……你可以約會武媚娘,一同前往襄州看我們啊!”

“真……的可以嗎?”霜兒有些喜出望外道。

“有何不可?”秦慕白微然一笑,“具體事宜,你可以與武媚娘相商。現在父親不在家中了,也沒什么人對你強加管束。不過你一定要征得母親的首肯,別讓她老人家著急。”

“嗯,我知道了!”

“好,那為兄也去了!”

同樣一身戎裝披掛的秦慕白,翻身騎上了火云。

李道宗等一行人送秦叔寶出了秦府,正在街上,看到秦慕白策馬而出,不由得一起哈哈大笑:“看,剛走了一個老氣橫秋的秦叔寶,馬上又出來一個年輕俊俏的秦叔寶!這父子二人簡直就像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呀,哈哈!”

秦慕白下馬與眾人施禮,道別。

李道宗上前一步,拍著他的肩頭盔甲將他拉到一邊,說道:“小子,你的寶刀還在本王那里保管著呢,何時拿去呢?”

“哈哈,王爺不說,在下便要忘記了!大過年的不便舞刀弄劍,他日若能重逢,必向王爺討教!此等寶刀可遇不可求,在下志在必得!”秦慕白笑道。

“好!小子有幾分狂勁,本王喜歡!”李道宗復又重重的拍了幾下秦慕白胸甲,朗聲笑道,“去吧!放心大膽的去闖蕩,可別輸給你那胡子都要白了的老父親,定要闖出一番勝出他的功業來!”

“謝王爺勉勵!”秦慕白重重抱拳回道。

“臭小子,你過來。”另一邊老妖精程知節沖他招手,然后沖他哈哈的笑道,“你小子可以啊,俺老程只離了長安不到一年,你混得風聲水起了,還勾搭上一個公主。”說罷程知節對著李勣等眾人大笑:“怎么樣,俺老程調教出來的徒兒,不錯吧!”

“死老鬼,真不知羞!那是人家秦三郎自己長勁,關你屁事!”尉遲敬德沒好氣的雷氣吼道,“秦三郎,我跟我家不爭氣的兒子說過了。讓他苦練武藝日夜精進,遲早一天要超過你。你可小心著點兒,別到了地方州縣就放任怠慢不思進取。他日若是被犬子寶云欺負了,可不許來找俺哭鼻子告狀!”

“哈哈!程大叔,尉遲大叔你們放心,小侄一定會刻日勤謹,不敢有絲毫懈怠!”秦慕白抱拳笑道。

“嗯……”程知節難得認真了一回,語重心長道,“我們這些老東西,撲騰不了多久了。用不了十幾二十年,大唐必是你們的天下。秦慕白,大叔看好你。假以時間,你必能一飛沖天,超越我們這些老東西。可別讓你叔失望!”

“嗯!”

“去吧,別啰里八嗦了!”尉遲敬德吼道,“又不是生離死別,廢話忒多!”

“你這黑老鬼,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程知節沒好氣的怒罵。

“有本事你吐一顆出來給俺老黑瞧瞧?”尉遲敬德針尖對麥芒的冷笑。

旁邊的人一起苦笑——得,這對老冤家,又給斗上了,也不分個場合!

李勣上前一步,先行對秦慕白抱了下拳,說道:“慕白,別小看襄州。那里是古來兵家必爭之地,也是我大唐縱橫南北的水路樞紐。去了那里,可不比呆在長安輕松。在地方州縣治軍,關鍵就是三個字——和,寬,濟。”

“敢問英國公,此三字作何解釋?”秦慕白急忙討教道。李勣常年在山東一帶地方都府州縣擔任高級軍事長官,這方面的經驗比任何人都要豐富,就連秦叔寶也是無法比擬的。

李勣微然一笑,說道:“和,便是以和為貴。不管是與自己的同僚麾下,還是與州府的官吏,再或者是百姓鄉紳,都要和睦相處。軍如魚民如水,地方軍府的人得罪了刺史州官或是令百姓憎惡,必然舉步維艱;寬,則是御人之術。我們這樣的京官到了地方,切忌自以為高人一等,待人接物另眼相待輕慢他人。寬待士卒將心比心,人家才能擁護你。多多設身處地的為你的麾下將士著想,假以時日,他們也會待你如同親人的。為將為帥者,就該愛兵如子深得人心。”

“多謝英國公提點,晚輩銘記!”秦慕白感激的抱拳道,“那這個‘濟’又如何說?”

“濟者,剛柔相濟。”李勣微笑道,“寬待士卒不等同于軟弱退讓。軍令如山不可違逆。為將者,當賞罰分明秉公執法,不循私不退讓,豎立恩威方能令行禁止。咋一聽來與‘寬’相矛盾,實則相輔相成。至于個中玄妙,就要靠你自己去仔細把握了。”

“嗯,晚輩記住了!”

“好了,快走快走,真啰嗦!”尉遲敬德揮著手,“難得我等重聚一堂,你別耽誤我們喝酒的時間了!”

“哈哈!”秦慕白大笑翻身上馬,“晚輩去也,諸位叔伯,保重!”

一騎踏雪,秦慕白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里坊街道之中。

秦府后院里,悠揚的琵琶聲已響了許久,此時突然嘎然而止。

“霜兒,他已經走了么?”

“走了。”秦霜兒陪坐在她身邊,輕聲道。

“他可有聽到我給他送行的琵琶聲?”

“我不知道……三哥,今天從起床就沒消停過片刻,但他還是問起過你。你也是,為何執意不肯來正堂用宴,送一送他們?”秦霜兒說道。

“我不敢去……”妖兒輕撫著琴弦,柔聲道。

“你害怕面對分離?”霜兒微擰著眉頭,“這也是三哥不來與你辭別的原因?”

“他……知我心性。”

秦慕白到了吳王府,看到李恪他們早已準備妥當,只待出發了。龐飛統轄的三十名百騎將士也已整裝待發,在此靜候。

“走吧!”李恪揮一下手,就先騎上了馬,對秦慕白笑道,“慕白,今日本王陪你騎馬!”

“呵,有舒服的車子你不坐,為何騎馬?”秦慕白笑道。

“離開了長安這個溫柔多情之鄉,一路上若沒人與你閑聊攀談,你豈非很寂寞無趣?”李恪打趣的笑道。

“哪里,我肯定不會寂寞的。”秦慕白笑道,“因為,有寂寞陪著我。”

“哈哈——出發!”

一行近千人,浩浩蕩蕩的開出了吳王府,出長安城而去。

少時過后,秦慕白與李恪立于一處坡地,回首眺望長安。

“慕白,你說,下次我們回來的時候,會是一個什么境況?”李恪問道。

“誰知道呢?”秦慕白微然一笑,“我只知道,我定會再回來的!”

“好!與長安辭別吧!”李恪對著長安的方向,遙遙一抱拳,“再會了長安,我們,定會再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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