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好

232 你想換什么?

232你想換什么?

被召集而來的士兵眾多,一列列隊伍依次排開等候搜身,烏壓壓的都是人,一眼望不到頭。

常刃二人也在隊伍之中,此時皆是高高提著一顆心。

被搜查到的士兵需要先自行解下盔甲,還要除去棉衣棉褲,只留一身單薄的里衣,再經人仔細搜身一番。

此舉令眾人心中存疑,只覺這與其說是在排除內應,更像是在找什么東西……

是丟了什么重要的東西嗎?

但上面的人自然不會給他們解答,他們能做的只是閉嘴配合。

常刃二人也很配合地接受了搜身。

那些負責搜查的士兵的手掌在他們身上探來探去,甚是仔細。

雖不知這些人究竟在找何物,但常刃心頭已然十分不安。

按照這么個搜法兒,待搜到女郎身上,莫說其它,單是女郎是女兒身這個秘密便注定保不住!

「下一個!」

「別磨磨蹭蹭的,都提早把衣甲解下來!」

搜查的士兵高聲催促間,忽有更高昂渾厚而悠長的聲音響徹營地,劃破夜空。

是點兵的號角聲!

眾人神色一正,旋即嘈雜起來。

這是要集兵了!

「都不準胡亂跑動!」負責搜查的士兵嚴聲制止了騷亂的的人群,高聲道:「已搜查完畢的人前去集合,剩下的,站在原處繼續等候搜查!欲趁機者躲避搜查者,一律視作細作,軍法處置!都聽明白了嗎!」

「是!」

常刃二人對視一眼,暫時退離此處。

二人剛走出不遠,忽然有人從后面拍了下常刃的肩膀。

常刃戒備回頭,見得來人,大松了一口氣。

還好女郎沒事!

四下因突然響起的號角聲而忙亂起來,到處都是急急奔走的士兵,喊聲,盔甲兵器相擊聲,熊熊火把也在隨風呼喝,催得人心神不寧。

「……女郎去了何處?」幾人暫時躲到一處草垛后,常刃才顧上問。

「藏起來了。」常歲寧說話間,不知從哪里掏出了三張大餅,自己嘴里咬住一張,另外兩張分別遞給常刃他們:「早知他們要搜身,我便躲起來了。」

常刃接過那顯然不是自帶的餅,欲言又止,女郎的躲起來,是指順便去偷了幾張大餅的那種躲嗎?

另一個護衛卻突然感動,同女郎呆在一起,縱然條件再如何艱苦,女郎卻也不會叫他們餓肚子,女郎有辦法偷餅養他們!而且偷的還是肉餡兒的!

他忽然可以理解先前同伴那句「縱是女郎讓我了繞朱雀街跑一圈,我也絕不遲疑」的癲話了。

現下,他也可以!

「女郎為何提早便知道他們要搜身?」常刃邊大口嚼著餅邊低聲問。

少女一雙烏黑的眼睛警惕地掃視四下,聲音不能再低:「因為他們要找的東西在我這里。」

她懷揣著賀危臨死前給的東西,自然不可能再跑到人前去。

常刃面色一變,剛要再說,只聽常歲寧道:「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快填飽肚子,隨我去尋阿爹。」

二人皆點頭。

匆匆將大半塊肉餅塞進肚子里,剩下的藏好后,常歲寧閃身出了草垛,拉住了一名小兵:「……這是哪里又有戰事了?」

「你還沒聽說嗎,徐氏叛軍破了江寧,如今正在攻打和州!」

「常大將軍正點兵,即刻便要動身!凡三至十軍,皆要跟從,你是哪一軍的?」

「我們是九軍的!」常歲寧張口便來。

「那趕緊吧,去得遲了,延誤軍機的罪名你可擔不起!

」那小兵說罷,趕忙跑在前頭。

常歲寧:「走,跟上他們!」

大盛一軍步兵,為一萬兩千五百人,三至十軍,便是十萬人。

聽聞此戰由常闊領兵,常歲寧先是心中稍安,還能領兵出戰,至少證明此刻老常平安無事,在一定意義上已經「脫困」。

但這份「脫困」,必是有李逸默許,想必是因賀危已死,威脅暫時解除之故。

可李逸當真會就此放過老常嗎?想到此人殺賀危之舉,常歲寧對此幾乎不抱任何希望。

所以,老常的危機遠遠沒有解除,所謂「脫困」只是表面而已,她必須要見到常闊,跟上他!

再者……

江寧被破,和州將危……

常歲寧幾乎是自牙縫里擠出了一句罵聲:「慫包蠢貨!」

放著正事不敢去做,陰溝老鼠的做派倒學了個十成十!

昔日那膽小如鼠之人,如今在私欲熏心之下,竟也敢先密謀殺了賀危,另不知憋著什么壞招想對付老常,一將無謀可累死千軍,一帥無謀則挫傷萬師,更何況這位主帥不單無能無謀,更愚蠢惡毒。

若如今宗室中皆是此路貨色,無需如徐正業這等外姓或西北異族來奪,這李氏江山倘若不垮,反倒是天理難容。

常歲寧快步奔走間,回頭看了一眼主帥營帳的方向,湛亮的眸中有殺意被迫暫時斂下。

三人很快混入九軍之中。

人數本有定額,常歲寧三人能混進來,是打暈了三個真正的九軍士兵換來的。

十萬大軍集結,常歲寧混在人群中,縱站得筆直,卻也根本看不到遠處點兵臺上的常闊。

點兵場上,十萬大軍蓄勢待發,主帥營中,李逸卻愁眉緊鎖。

他一緊張不安就會手心冒汗,來回走動,此時亦是。

「……就這么放他去和州?這怎么行!」營帳中只剩下了他的兩位幕僚及幾名心腹護衛,他此刻說起話來也沒了顧忌。

前去和州應戰叛軍,乃是常闊自薦,也有他這兩位軍師的應和!

「將軍稍安勿躁,屬下心知將軍欲將常闊除之后快……但賀危一行欽差剛出事,軍中四下已有猜測,若此時無名目之下便對常闊動手,必會招來動亂。」

這正也是這些時日他們至多只敢以養傷為名,暫時軟禁常闊的緣故所在。

常闊此人在軍中甚有威望,是決計不能強動的。

也正因此,他們比誰都清楚,只要有常闊在一日,李逸便不可能做到真正統帥這二十萬大軍,令上下歸心,如臂使指。

「若是可以,我自然也不想殺他!」

李逸繼續走來走去:「可先前為了不讓他見到賀危,已經軟禁他多日,他今日見到賀危尸身,分明已察覺到了什么,卻忍下未發……顯然是心知今時時機不利,要等日后再與我清算的!他自薦去和州,就是想借機脫身!」

「我不殺他,他卻必然不會放過我!」

「當初提議軟禁他的是你們,如今放他離開的也是你們,真讓他出了這軍營,事后我又當如何應對?你們明知他實乃我心頭大患!」李逸越說頭上的汗越密,「況且你們還允他領了十萬大軍!」

這十萬大軍一離營,他便只剩下六萬人!

不說旁的,回頭縱然只是常闊反過來領兵揍他,他都揍不過對方!

更何況他如今的「敵人」還不止是常闊,更是那位圣人……賀危身死的消息一旦傳回京師,圣人必知他不肯交換兵權的意圖,到時必會治罪于他——所以他更加迫切需要有足夠的兵力來自保籌謀!

「將軍莫急,且容屬下們細細道來……」

兩個幕僚已被他走得眼暈,每每見將軍來回走個不停,他們都很遺憾不能給對方身上套個犁耙,否則多少地翻不完?

一名幕僚捋著胡須緩聲道:「屬下只道,常闊不能死于將軍之手,不能死在這軍營之中……須知身為領兵副帥,戰死沙場,方是為將之道。」

戰死沙場?

李逸看向他。

那幕僚卻又另道:「再有一點,將軍既已決心與圣人對立,那么徐正業便不再是將軍的敵人……將軍何不與之合作呢?」

李逸腳下一頓。

和徐正業合作?

「屬下記得,之前徐正業曾令人送過一封密信給將軍,將軍可還記得?」

李逸當然記得。

當時他父親淮南王還在世,而他剛在都梁山打了敗仗……

徐正業令駱觀臨給他寫了封密信,從信上可知,對方將都梁山那場敗仗,認為是他刻意相讓,以為他也有推翻女帝之心,所以才試著寫信,邀他共成大業。

他看罷,臉色紅白交加。

白是因為害怕,害怕這封信會給他招來禍端,會被扣上反賊的帽子。

紅是因為……都梁山那場敗仗,并不是他刻意相讓!

他的仗就打得這么爛,竟已到了令敵人疑心他在相讓的地步嗎?

這徐正業怕不是在故意羞辱他!

他當即便將那封信焚燒了。

他那時根本沒想過要與徐正業合作,他一心為了朝廷為了圣人……可他父王剛死,圣人便翻臉不認人,先削淮南王府兵力,如今又要收他兵權,治罪于他!

「徐正業仍在廣集天下之士,共舉大業,將軍此刻回信,為時未晚。」

「不錯,徐正業能在短時日內如此壯大己勢,所依仗著的不外乎是「匡扶李氏」的名目,而將軍乃李家血脈,如若有將軍同行,定可再助他們收攏人心。」

「再者,將軍手握重兵,他們必將禮待……如若將軍之后用心經營,收服各處,穩固人心,而當今太子不堪大任……到時區區一個淮南王之位,將軍又何須放在眼中?」

李逸眼神一震,一顆心似乎要從胸膛里跳出來。

他本還在想,若賀危之死傳回京師,圣人之后向他發難,他要如何才能真正收服軍心,要以怎樣的名目才能真正震懾他們,讓他們甘愿為他所用……

現下他似乎有了答桉。

沒錯,他也是李氏子弟!

縱然不是正統嫡脈,可如今那位太子也是過繼來的不是嗎?

他既是李氏子弟,拿李氏江山的兵馬來匡扶李氏大業……又有何不可?此乃真正的天道所歸!

可單憑他自身,終歸不足以與整個朝廷抗衡,但若能借徐正業之力……那便不一樣了!

點兵完畢,帳外已敲起了戰鼓,這鼓點似也敲在李逸心頭,讓他渾身每一處似都在劇烈震顫。

不知站了多久,李逸緩緩坐了下去。

「常闊頑固不化,亦是徐氏大軍眼中釘攔路虎,將軍何不便以常闊項上人頭,聊表與徐正業合作之誠意?」

李逸終于開口:「但常闊若領兵馬十萬,未必會輸給徐正業……」

「將軍說笑,何來兵馬十萬?」一名幕僚拂袖起身,含笑道:「和州此戰至關緊要,將軍身為主帥,當另有良策。」

李逸抬起變幻不定的雙眼,看過去。

大軍緊急離營,并非點罷兵,便可全軍即刻出發,通常是輕騎與前鋒在前,部分中軍跟隨,需要負責運輸糧秣軍械輜重的后軍則要慢上一些。

常歲寧三人勉強編入中軍之

列,于天色將亮之際,跟隨大軍出了營地。

在點兵場時,她本也想過要將那道易帥的密旨示出,試著于大軍之前和老常一起拿下李逸,但這個想法無疑太過想當然,很快便被她否定了。

賀危已死,沒有對證。急亂之下,她與常闊無法提前商議任何,而李逸大可在她開口之際便讓人將她一箭射殺,再將這道圣旨定成偽造,并將偽造圣旨的罪名順勢推到常闊頭上。

只怕動不了李逸,反會害死老常。

李逸或也無法盡數掌控全局,但若論勝算,仍是身為主帥的李逸占七,常闊至多只能占三。

縱老常再得人心,可借這三成兵力大起兵亂,軍中一分而二,與李逸相互廝殺,卻終究不是穩妥良策。

尤其還有至關重要的一點——此刻和州將危,軍情如火,百姓處境危急,她若此時將這道圣旨拿出來掀起內亂,那她便也與李逸無異,著實不分輕重敵我,既蠢且壞。

徐正業若知曉了她這番損己利敵的「義舉」,勢必都要連夜給她磕頭燒香同她道謝。

再者,她要清楚一點,這道圣旨只有拿出來一次的機會,換而言之,她要有一擊得手的把握。

但常歲寧隨軍出營地不遠,便很快察覺到了不對。

又行三里路,她已能確定心中猜測——這并非是去往和州的行軍路線!

尋常小兵對此并無太清楚的概念,但一些校尉也發覺了異常之處。

其中一名校尉再三思索后,還是驅馬上前,低聲詢問領軍的那名副將:「……曲副將,我等不是要跟隨常副帥去往和州嗎?莫非是要兵分兩路?」

那副將冷冷地掃他一眼:「行事要事,對敵機密,豈是爾等可以隨意探聽的?」

那校尉微低下頭,道:「是恐底下人胡亂揣測,于軍心不利……」

「你們各自管好自己的人即可!如有人質疑路線,便告訴他們,此乃主帥與常副帥共同商議后的決策,不可泄露!如有人還敢借此擾亂軍心,軍法處置!」

那校尉唯有應「是」,將馬慢了下來,退回到自己管轄的團列中。

中途歇息時,這名校尉心不在焉地坐在一塊巨石上,直到一名小兵來到他面前,向他遞來一只水壺。

面對這獻殷勤之舉,校尉皺眉:「不必,我有水。」

「我想用這只水壺,同白校尉換些東西。」

校尉抬眼看向那言辭荒謬大膽的小兵。

可能對方的眼神太堅定太真誠,白校尉微瞇了瞇眼睛,試探著問:「你想換什么?」

「三匹快馬,和一些干糧。」

「小兵」說話間,捧著水壺的手又抬高了些。

白校尉下意識地看向那只水壺,旋即眼神微變。

那捧著水壺的手心里赫然還托著一物。

片刻,白校尉將水壺接過,低聲道:

「好,我可以給你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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