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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6我不會食言(1/2)
“這六萬戰俘,乃是我自汴水一戰帶回,他們是我軍中的戰俘,爾等也好,李獻將軍也罷,皆無權處置。”
賀善幾人臉色僵硬間,那道聲音最后無比明確地說道:“誰人若想將他們帶走,大可向圣人討一道圣旨來,我見圣旨,自然不會阻攔。”
向圣人討圣旨?
那兩名洛陽官員面色幾變。
莫要說如今水患擋道,要想去京師請旨,一個來回最快也需十日余……到那時,雨水說不定已經停了,他們的過失也已然釀成,殺再多戰俘也都已經晚了!
況且,圣人怎么可能會為此事明言下旨?
雖說是殺戰俘,但以活人祭天,免不了會遭有心之人詬病,他們緊急之下采用此法無可厚非,但若由圣人公然下旨昭告天下,豈不是明擺著給人做文章攻訐圣人的機會?
帝王要得人心,要免去誹議,許多話便注定不能親口說出來,許多事便需要借臣子之手去做。
他們瘋了才會為此事去向圣人請旨,圣人瘋了才會答應為此事下旨!
想到被沖毀的奉仙宮,想到那些趁勢滋生的謠傳,其中一名洛陽官員不禁咬牙。
只有將此次水災的禍源轉接到這些戰俘身上,才能徹底平息那些對圣人不利的傳言!
這些人只是戰俘,死便死了,為何不能殺?
這位寧遠將軍在戰場上殺的人還少嗎?
所以,她究竟是為了保下這些無關緊要的戰俘,還是年輕氣盛不分輕重,仗著幾分軍功,存心想在他們面前耀武揚威,有意給他們找不痛快?
依他們看,更像是后者。
歷來這些以軍功成名的武將,乍然間被捧的高了,便總會沾染上自認威風、實則不可理喻的蠻橫之氣!
面對她此時這不可理喻的請旨之說,賀善定聲質問道:“……寧遠將軍難道不懂此事輕重嗎?”
“你算哪根狗急跳墻之下踩歪的蔥,也敢張嘴質問我家將軍知不知輕重!”
薺菜驅馬上前兩步,來到常歲寧身側,豎眉斥道:“我家將軍在汴水冒死殺敵時,你還不知縮在洛陽城哪個犄角旮旯里呢!我們將軍乃是汴水之戰最大的功臣,豈輪得著你這無名小卒來呼三喝四!”
薺菜腦袋相對簡單,但她如今信奉一點,既穿上這身盔甲,軍功便是她們最大的底氣。
賀善聞言面色沉下,他身側的一名洛陽官員忍無可忍,拿手指向薺菜:“哪里來的無知潑婦!”
薺菜冷笑一聲:“我是無知,幾位大人倒是什么都知曉,包括早在這場雨變成洪災之前,我家將軍便曾令我等星夜疾馳至洛陽,讓洛陽城早做準備,是你們不曾放在心上,未有及時應對,才害得奉仙宮第一時間被沖毀!”
“你們不想擔此責任,便妄圖將罪責推到這些戰俘身上,讓他們拿性命替你們補這爛窟窿,這哪里是什么父母官,分明閻王爺來了都得給你們讓座兒!”
她想不到更深一層的洛陽士族爭斗,卻也因此,氣死人的效果更佳。
“……簡直一派胡言!”
面對薺菜這一通劈頭蓋臉的話,那兩名洛陽官員幾乎氣得說不出話來,很快,他們即擺出“不與無知潑婦相爭”的姿態,轉而看向常歲寧。
“寧遠將軍任由這婦人口吐無知詆毀之言,莫非這婦人之言,也正是寧遠將軍之見嗎?”問話的官員一字一頓,面孔肅嚴,擺出官威來,再一次提醒常歲寧此中“輕重”。
然而他釋放出的威壓,卻好似根本無法靠近影響那馬上的少女分毫。
常歲寧看著他,糾正道:“她不是什么無知婦人,她乃我麾下有功軍士。”
“我想我方才已經說的很清楚了,軍中自有軍規在,此等大肆殺俘獻祭之舉,若非見圣旨示下,我絕不可能放人。”
她抬眸掃向幾人身后帶來的人馬:“至于想以其它可能帶走他們,諸位如若有心,也大可一試。”
她話音剛落,她身后的何武虎等人,即刻拔刀以待,周身散發出匪氣未除的兇神惡煞。
那些圍到她身側的將士們,皆紛紛戒備起來,氣氛緊繃,一觸即發。
那兩名官員見狀下意識地后退一步,面色青白交加。
“諸位有心要試嗎?”那馬上的少女竟然朝他們笑了一下,鼓勵道:“常言不是道,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嗎。”
這一笑讓那兩名官員只覺后背發涼,如芒在背。
只怕有心人?只怕有心人……變作無命人!
他們又不是眼看刀抵在喉嚨上了還要上前的傻子。
其中一名官員攔下不滿的賀善,冷聲道:“……既然寧遠將軍今日不愿行此方便,我等先行告辭便是!”
說著,便甩袖離開了此地。
“就這樣走了……要如何向大將軍交待!”離開了常歲寧的視線后,賀善沉聲道。
“賀將軍難道看不出來嗎,這小女娘作風蠻橫得很,萬一當真動起手來……”
“……”捂著胳膊的賀善看向自己手臂上插著的那支箭……什么叫萬一動起手來,不是已經對他動手了嗎!
不僅敢對他動手,還敢大言不慚讓他家將軍去同圣人請旨。
果然是立了些功勞,便不知自己幾斤幾兩了……
對方此舉便也等同間接得罪了圣人……如此自大忘形的蠢貨,且看她能得意幾日!
“賀將軍自是不必與她一般見識,且先治傷要緊。”另一名相對鎮定的官員冷笑著道:“須知這軍中真正主事之人,且還輪不到她來做。”
這句話提醒到了賀善。
差事要緊,他是暫時不必同這小女娘爭什么高低,小小女娘不知輕重,肖旻卻總該知曉!
他立時吩咐手下,去打聽肖旻此時人在何處。
另外,又遣一行快騎,先行回洛陽向李獻稟明此事。
常歲寧從歸期背上跳下來,腳下濺起泥水。
白校尉上前,壓低聲音,將那些戰俘奪刀反抗的經過與她言明。
那名被賀善一箭刺穿胸口的戰俘的尸體已經被抬了下去。
常歲寧走向那群被控制起來的戰俘面前,問:“誰是方才帶頭奪刀,挑起暴亂之人?”
“是我!”那名雙手被綁縛在背后,身形魁梧的男人毫不遲疑地承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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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6我不會食言(2/2)
常歲寧看著他:“你叫什么?”
“黃三!”男人長滿曬斑的臉龐緊繃著,他看著眼前的少女,不知是出于怎樣的心理,竟試圖向她解釋道:“是他們先射殺了順子,我們只是不想死而已!”
那少女臉上并不見同情之色,平靜道:“但你身為戰俘,挑起暴亂,即為觸犯軍規。”
男人死死咬著牙,心中再無妄想。
他閉上了眼睛:“此事全是我帶頭,要殺就殺我一人!”
那道不帶感情的清亮聲音響起:“責軍棍二十,以儆效尤。”
“是!”
男人怔神間,已被拖到一旁,按在了行刑的長凳上,直到一記軍棍落在他身上,疼痛感傳來,才讓他頃刻回神,悶哼出聲。
常歲寧就在不遠處看著他受罰。
戰俘也好,將士也罷,只要身在軍中,便要緊守軍規。
正如士兵間摩擦斗毆,動手的原因并不重要,若“無錯”的一方便可不必受罰,則人人都會存有僥幸心理,去試探軍規底線。
軍規是不容試探和挑釁的。
哪怕她知曉這些戰俘的反抗之舉是被賀善等人逼出來的,她也需要做出懲戒,用以維護軍規的權威。
二十棍打完后,黃三趴在條凳上,疼的已經無法動彈。
二十軍棍絕對不算輕罰,若體格稍微差些的,足以殞命。
此刻他滿頭汗水,牙關發顫,抬起充血的眼睛看向常歲寧。
常歲寧的視線掃向他,也掃向那些戰俘:“今日之事念在爾等這些時日表現良好,而今日情形特殊,故只略做懲戒,就此揭過。但若今日后,再有暴動發生,凡參與者皆斬首示眾,絕不姑息。”
戰俘們神情惶然地應下。
“再有——”常歲寧看著他們,道:“我既允諾過降者不殺,便決不會食言。待此次水災之后,我便會帶你們回江南。”
——回江南?!
那些戰俘們不可置信地看著她,他們臟污的臉上此刻唯有一雙眼睛迸發出希望的光彩。
常歲寧:“我知道,你們當中大多數人皆是被徐正業強征而來,你們的家人也曾受徐正業麾下親兵搶掠甚至殺害,成為徐軍,并非你們所愿——”
“但國有國法,軍有軍規,你們跟隨徐正業犯下謀逆罪亦是事實,若不加以懲戒,則天下人人皆可效仿。”她道:“待回到江南,你們需以戰俘之身服役折罪,那些曾被你們踏破毀壞的城池,需要你們去重建。”
“我們……我們愿意!”有戰俘哽咽道:“我們愿意服役贖罪!”
他們從來都不是心甘情愿跟隨徐正業的,江南那些無家可歸的流民中,也有他們的父母妻兒。
徐正業于汴水大敗,他們甚至是慶幸的,慶幸這一切終于要結束了。
他們愿降,是因為想要保命,至于成為戰俘之后會面對什么,他們雖不清楚,但也從未敢奢望過竟然還能回江南,回家!
哪怕是以戰俘的身份回家贖罪、他們也的確應當贖罪……只要能回家,于他們而言便是最好的結果!
他們紛紛開口:“我們都愿意!”
雖然也沒人需要問他們愿不愿意……但,就是這么個心情嘛!
有戰俘掉起了眼淚,忍不住嗚咽哭了出來。
那挨了二十軍棍的男人被拖過來,他看著常歲寧:“……寧遠將軍此言當真?”
常歲寧也看向他:“騙你們有什么用處。”
男人心中涌現希望,卻仍不敢輕信:“寧遠將軍當真能夠做主此事嗎?”
他問出這句話后,只見那少女當真露出了思索之色。
男人一顆心高高吊起,一瞬不瞬地看著她。
片刻,只見對方一笑:“我覺得能。”
“我家將軍好歹殺了那徐賊呢!”何武虎在旁拍著胸脯道:“圣人可都說了,想要什么賞賜,讓我家將軍自己挑!”
男人聞得此言,咬著牙,眼中也頓時涌出淚珠。
見常歲寧帶著白校尉等人轉身離開了此處,他扭過頭,目送著那道身影在細細的雨霧中走遠。
“將軍當真要帶他們回江南?”白校尉問了一句,還是只是隨口的安撫之言,以免他們再生暴動?
“江南之地支離破碎,需要大量的人力重建,既是用人之際,為何不能用他們呢。”常歲寧道:“且徐軍過境之處,凡青壯男子,大多被強征而去,這些被征去的人,折損死傷大半,如今也只剩下這六萬余人了……他們當中,甚至有許多識字之人。”
有別于最初跟隨徐正業的那些親兵,說到底,在徐正業起兵之前,他們也都只是尋常的百姓而已。
她并非心慈之人,她也曾做出殺盡俘虜的殘暴之舉,但那是對待異族,面對那些兇悍的異族,她能做的便是比他們更兇悍更殘暴。
但這些戰俘,是她大盛的子民,自家人有不得已之處,論錯當罰,不當殺。
且如今除了內憂,更有外患,濫殺這六萬壯丁戰俘,也是自削大盛抗敵之力,實不可取。
這些只是她的其中一重考量。
常歲寧未有與白校尉再多說此事,轉而道:“主帥如今在何處救災?讓可信之人速去給他傳話,讓他藏好些,不要被人尋到了。”
這些戰俘她是絕對不會交給李獻的,但此事她出面最合適,反正她一向囂張蠻橫慣了。
而肖旻的立場不同,她不想讓他牽扯進來。
橫豎如今救災之事緊急,水患之時各處消息行蹤傳達不及時,三五日內找不到人也是正常的。
白校尉會意應下,立刻去安排了。
姚冉一路沉默著,跟著常歲寧回到帳中。
常歲寧換了身干爽的衣袍,將半濕的發散開披在腦后,從屏風后出來時,只見姚冉仍穿著濕衣站在原處未動,神情反復不定。
常歲寧在摞著軍務公文的小幾后盤腿坐下,才問她:“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