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好

332 有望不必再與阿點一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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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2有望不必再與阿點一桌(1/2)

駱觀臨猛然意識到,自己之前對常歲寧有著天大的誤解。

是,他曾將她粗略歸咎為“類徐正業之流”,她也未與他掩飾過自己的“異心”,但他默認她的所作所為及所想,皆源于她身后的常家,而常家有常闊,常闊有親子……

可現下他才驟然知曉,她真正想扶持的人不是她父兄,而是她自己!

她的野心如此之大,常闊知道嗎?

倘若知道了,如此巨大的利益分歧之下,還能容得下她這個養女嗎?

這突如其來的認知,叫駱觀臨下意識地豎起了天然的戒備,眼中更多了不掩飾的排斥之色,語氣也變得更為疏冷,甚至有些諷刺地問:“常刺史可知駱某一貫反的是什么嗎?”

“知道。”常歲寧坦然道:“駱先生反的是當今圣人,是女帝當政。”

她略咬重了女帝二字當中的“女”字。

這位駱先生,以往做御史時公開的言論也好,其筆下流傳出的各類諷刺詩作與檄文也罷,其中都不曾掩飾過對女子為帝的駁斥與輕視。

駱觀臨擰眉:“那常刺史還敢在駱某面前如此宣稱自己的野心,是唯恐駱某會答應常刺史的游說嗎?”

擺出他最忌諱排斥的異心,天下何來如此蠢笨的游說之法?

“這正是我對先生的誠意,不想從一開始便蓄意欺瞞先生。”常歲寧看著他,從容道:“他們都有野心,我也并不比他們差,為何只因我是女子,便要遮遮掩掩、哄瞞欺騙呢?若連我自己也認為女子的野心拿不出手,不敢正大光明地認同自己,那之后又何談讓先生、讓旁人認同呢?”

駱觀臨皺著眉,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接話。

“先生不愿看到女子當政,但先生同時也是心懷天下之人,如此,我也有個問題想問先生——”

“在先生心中,男女當政之爭,與天下安危之間,二者孰輕孰重?”常歲寧問。

駱觀臨的眉心皺得更深幾許,半晌,未有答話。

常歲寧又問:“若天下人,天下男子皆不如我,先生也要因為我是女子,而去轉投那些不如我的男子嗎?”

駱觀臨似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終于開口:“常刺史固然有出色之處,但如此自大,是否太過天真了?”

天下人皆不如她?她初出茅廬,而今又見過幾分天下?

他也干脆坦誠道:“我待女子,確有輕視之心!那是因為她們生來便不如男子,女子主陰,生性多疑善變,且她們不具備與男子相等的經歷與眼界,便造就不出足以令天下歸心的胸襟與手段!”

“是,明后固然有她的本領,她能坐在此處,足以證明她確有不輸男子之處!可她的出身局限了她,亦不可否認她以女子之身行事多艱,有不得已之處,可她治下民生亦是多艱!此乃不爭之事實!”

駱觀臨面色沉沉道:“她為了集權,枉殺了多少藩將?與士族爭,更是兩敗俱傷!她一心弄權,使這天下分崩離析……而究其根本,不外乎是因她非要以女子之身稱帝,行倒行逆施之舉所致!”

“可這天下分崩離析,非是她一人之過。”常歲寧的語氣沒有絲毫起伏,并不帶感情色彩:“大盛國運衰退,戰事頻發,士族與新貴之爭,粗略算來,自先皇在位之初便已有顯現,如此,我便可以說,這一切實則皆是先皇無能之過嗎?”

駱觀臨勃然大怒:“你……”

“先生休惱。”常歲寧的聲音依舊平靜:“許多時候,我常在想,若李秉被廢之后由他人執政,或是當初便直接由他人繼位,而非明后……當下之國朝局面,難道當真就能欣欣向榮嗎?”

她認真問:“先生,不見得吧?”

駱觀臨欲反駁她小小女郎憑什么妄自推斷國朝大局走向,但對上那雙眼睛,不知為何,這否定之言一時竟說不出口。

夜風微燥,這話題也令人無法心靜,可少女那雙眸子卻始終如水般沉靜。

她道:“明后登基之前,大盛江山本已是滿目瘡痍。”

否則她當初為何會答應和親呢?

不是她愚孝愚忠,是因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時的大盛已經疲憊至極,又值國君與儲君先后崩逝,如若北狄來戰,內外必當大亂。

說到儲君崩逝,她心中實則有一處心結在,那時阿效的確病去了,可她還在,她本可以繼續做阿效,至少,為大局安穩而慮,“太子”絕不該立即緊隨著國君離世……

但不知何故,阿效離世的消息,甚至在她還未來得及知曉之前,便已經傳遍了朝堂。

那時,她疑心是她的母后所為,之后的事實也證明了明后的確有動機這么做。

但現下,常歲寧卻不那么篤定了。

“那你可知,當初為何是李秉繼位?”駱觀臨道:“是因為有明后的推動和準允!”

“彼時她明知李秉不堪大任,卻仍推他登基為帝!事后可知,此乃她蓄意為之,為的便是借李秉在位期間,拉攏人心積蓄勢力!而后再為‘大局’廢除李秉,順勢掌權!”

“你可知李秉在位那數年,做了多少失德傷民之舉?我道她以天下生民為代價,只為鋪就自己的通天路,因而她不配為君,難道有錯嗎?”

“當然無錯。”常歲寧看著逐漸激動的駱觀臨,道:“可是先生,她之手段,自古以來也屢見不鮮,一意孤行弄權傷民的君王比比皆是——然,我非是為她開脫,否則我何故也起‘異心’?”

“我只是認為,這一切與她是男子還是女子并無絕對的干系。”常歲寧道:“她不是最好的君王,卻也絕不是最差的。”

“縱換作其他人來做這個皇帝,士族之爭同樣也會爆發,想造反的人也仍會伺機造反,沒有這個名目,也會有其它名目。先生說她無法令天下歸心,確然。可她做不到的,彼時或如今,李氏皇族中,有其他人可以很好地做到嗎?”常歲寧問。

駱觀臨試圖回答,卻到底只是悲諷一笑:“若是有那樣一個人,她怕也沒有機會登基。”

比起方才的激動憤怒,此刻他的肩膀一點點沉了下去,垂落的眼簾閉上一瞬,悲涼道:“或許,自先太子殿下離世后,大盛的氣運……便斷絕了。”

聞得此言,片刻,常歲寧才繼續道:“所以,先生并無道理將對當下時局的不滿,皆歸咎到明后是女子之身這個‘原罪’之上。她有不足,有過失,但這一切并非只因她是女子。”

“如今群亂起,各處也多抓住了女子之身這個‘缺陷’,對明后口誅筆伐。可歸根結底,這些聲音大多是為了聚勢而扯起的幌子而已,為利益故,自然要大肆宣揚,但騙騙世人且罷了,若因此也令自己陷入盲目的偏見之中,豈非得不償失?”

駱觀臨聽到此處,眼中明暗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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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2有望不必再與阿點一桌(2/2)

“我說這些,無非是想告訴先生,女子之身從來不是為人的缺陷,也斷不會是成大事的缺陷——”常歲寧最后道:“若先生認為言辭無力,我會以事實行動來證明。”

駱觀臨定定地看著她。

“先生便給我三年時間。”常歲寧道:“若三年之后,先生仍堅持己見,或于大局中另得明主,我會親自送先生離開,絕不行糾纏之舉。”

“若先生想隱居,我則為先生覓一處山水田園之所養老。”常歲寧認真道:“若先生仍存死志,我便為先生擇一痛快的死法兒,再為先生選一處可福澤子孫的風水寶地妥善掩埋。”

駱觀臨聽到最后,眉心一陣狂跳——他倒要多謝她的貼心了?

“這世間事瞬息萬變,一縷風可動一葉,一人之念,可改眼前寸局,千人萬人之念,未必不能撼動天下大勢。”常歲寧真誠地邀請道:“若先生當真對過往有愧,對大盛江河之衰敗之勢仍存不甘,便請先生與我試著同行一段路吧。”

此刻,煙花燃放已緩,只有零星幾朵散落天幕。

駱觀臨此時看著那雙坦然而無拘的眼睛,竟覺其中蘊藏著無限未知的可能。

在無邊長夜之中,未知實則意味著希望,至少它代表著或許還有其他生機。

他竟在一個十七歲的女郎身上,看到了這種未知。

駱觀臨心情復雜難言,此一刻,他很難不遺憾地想,對方不是個男兒,不是個李家男兒。

“先生不用急著回答我。”常歲寧道:“我還為先生準備了一份厚禮,待先生看罷之后,再與我答復不遲。”

厚禮?

駱觀臨看著她。

但常歲寧未有明言,只是一笑,道:“時辰不早了,我讓人護送先生回去——先生親眼見到之后,自然知曉是什么了。”

她將要說的說罷,便不再多言,與駱觀臨抬手一禮,即先行一步,離開了此處城樓。

駱觀臨看著她的背影,不屑地嘀咕了一句“故弄玄虛”。

常歲寧策馬回到刺史府時,已進二更。

常歲寧回到居院,吩咐阿稚將書房里的那只竹筐抱去臥房,自己則抬腳去了耳房沐浴洗漱。

待常歲寧披著濕發從耳房出來時,阿稚已將那只竹筐放到了榻邊。

筐內無第二樣東西,全是各處送來的書信,一天天積攢下來,常歲寧一時無暇過目,便攢了這些。

要緊或涉及公務的信件,早已被姚冉挑揀了出來,這些大多只是賀信,或是淮南道各地方官員送來的,或是來自京師熟人。

熟人之中,常歲寧看到了姚夏吳春白她們的,也看到了喬家送來的,還有胡煥等人的。

也有崔瑯的,如今身在清河的崔瑯自然是單獨來信,信上對她任江都刺史之事甚是激動欣喜,慶賀的話說了一籮筐,訴苦的話也說了不少,關于如今在清河的日子之艱苦,很是倒了一番苦水——

用崔瑯信上的話來說,他的命苦到熬一鍋黃連水,那黃連水都要自愧不如地從鍋里出來,換他進去躺著。

人類的悲喜不是那么相通,他那看信的師父,此刻打了個呵欠。

常歲寧將崔瑯這封泛著苦澀氣味的信放到一旁,想著明日抽空給他回一封信,稍作寬慰一二。

繼而又去筐中翻找,翻到最后,翻出了一封來自崔璟的。

手中拿著崔璟的來信,披發盤坐在榻中的常歲寧發了會兒呆。

她在想,她似乎好一陣時日未收到段真宜的來信了,魏叔易的也沒見著……

魏叔易不寫信,倒無可厚非,可段真宜這個碎嘴子,究竟是如何忍得住的?

常歲寧思來想去,想不到第二種可能。

這世間除了怕鬼,只怕是沒第二件事能捂得住段真宜的嘴。

而除了怕鬼之外,大約還摻雜了心虛——畢竟段真宜在她面前說過太多大話,吹破的牛皮這一竹筐也裝不下,而今疑心她是正主,心中難免正在經受著一番酷刑。

不著急,反正受刑的人不是她。

道德底線不祥的常歲寧,心安理得地去拆看崔璟的信。

他來信時,尚不知她已任江都刺史,但已在提早恭賀了——二人身為秘密盟友,這點默契還是有的。

除了恭賀之言,便是些簡短的問候,以及寥寥數行關于北境及她阿兄的現狀。

看著這張字跡賞心悅目,卻分外簡潔的信紙,常歲寧無端有些遺憾自己帶走了元祥,否則說不定今日還能有些廢信可看——倘若眼前這信上之言,也是經過字字斟酌的話。

信太短,常歲寧又看了一遍,而后干脆讓喜兒取來了紙筆,就這么坐在榻上,在小幾上鋪紙,給崔璟寫起了回信。

她在信上言,既已叫人數千里跑這一遭來送信,往后信上之言,大可多多益善。

遂以身作則,細說了一番江都事。

末了,又重點提及了今晚的新發現——或是人逢喜事,吾酒量竟見長,待再見時,或有望不必再與阿點一桌。

榻側,半支開的窗欞外,夏夜的風送來清輝月色,灑落在筆下字里行間。

另一邊,被薺菜“護送”回住處的駱觀臨,已見到了常歲寧口中的“厚禮”,他大感意外之下,一時不禁驚怒交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