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好

334 克主、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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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不過初放亮,駱觀臨便被家中人從床上扯了起來,為去見常刺史而更衣梳妝打扮。

一則,駱家人覺得,常刺史今年到底不過十七歲,這般年紀的小姑娘哪兒有不愛美之一字的?

對此,被按在銅鏡前的駱觀臨不禁頭疼道:“……她本也不是什么尋常的小姑娘,喜好豈會與尋常人相通?縱有相通之處,又豈會通到我身上來?”

他都這把年紀了,再美能美到哪兒去!

駱妻柳氏看著鏡中丈夫那張“半老徐娘”的臉,輕點頭:“這話倒也不假……”

按說,這般年紀的小姑娘,眼中之美,必然是少年兒郎……

柳氏想著,微轉頭,看向一旁十五歲的兒子。

駱溪也下意識地看向長相秀氣干凈的弟弟。

駱觀臨從鏡中窺得母女二人神情,眉心一陣狂跳:“……胡鬧!”

他嚴令喝止道:“我兒才不做以色侍人之事!”

“……”原本還沒太懂母親和阿姊為何齊齊看向自己的駱澤,聞得此言,白凈的面孔霎時間便紅透了。

“誰說要以色侍人了……”柳氏回過神來,才輕聲說道:“妾身為郎主仔細梳妝,更多是為了替郎主遮掩原本形容……”

誰叫她的丈夫是“自焚而亡的反賊”呢。

已經“亡故”的人,大白天出門,當然不好以真面目示人。

駱觀臨自然也知曉此一點,只能耐著性子讓妻女拾掇自己。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看著鏡中的自己,駱先生漸有些坐不住了。

將他留了近二十年的短須刮得一根不剩,姑且罷了,又將他的粗眉改為細眉也不說了,可……這粉敷得當真不會太過假白嗎?

且他肌膚干燥,離近了瞧,甚至還卡粉了!

“好在父親生得并無太過顯眼之處……如此一來,應當差不多了吧?”洛溪遲疑著提議:“不然,再給父親臉上點顆痣,拿來更好地混淆視線?”

“點什么痣?休要胡來。”駱母走進來,見著“花枝招展”的兒子,語氣不贊成地道:“不妥不妥,此地無銀三百兩……快快洗掉!”

駱觀臨緊皺的眉心微松——總算有人為他發聲了!

為此,他可以稍加考慮原諒母親昨晚對他的欺騙,至于他是如何識破母親騙局的,說來多虧了那匹愛看熱鬧的馬——此馬不單愛看熱鬧,還很嘴饞,竟將母親灑落在地的“砒霜”舔得干干凈凈……

他彼時嚇了一跳,能在刺史府中自由行走的馬,大約有些來頭,若死在他這里,實在不是一樁美事。

就在他遲疑著問“是否要請獸醫”時,卻見那匹馬猶未解饞,竟沖著身上沾著“砒霜”的母親甩頭噴氣乞食,而母親經過短暫的尷尬后,只是與他赧然一笑——

于是他沉默了。

心照不宣間,無人進一步去戳破什么,畢竟大家都很累了。

此刻,得了解救的駱觀臨起身將臉上的脂粉洗去,擦臉之際,只聽母親正教導妻女:“痣可不是亂畫的,面相乃是一個人的風水……”

聽到此處,駱觀臨還未覺得哪里不適,直到緊接著聽母親道:“畫錯了位置,克親還是小事,萬一有克主之嫌,那不是恩將仇報嗎?”

駱觀臨:“……”

“胡子也刮了,戴上這個便是了。”駱母將備好的東西遞給兒子,那是半張銀制的面具,可擋去上半臉,只露出一雙眼睛來。

駱觀臨看著被塞到手中的東西,只聽母親已在統一說法:“對外便道是樣貌天生殘缺,丑陋鋒利,故不敢以全部面容示人。”

柳氏幾人點了頭。

而后,在一雙雙期待目光的注視下,駱觀臨默默將那半張名為遮丑的面具戴上。

如其女方才所言,她阿爹生著一張并不招眼的臉,沒有太令人記憶深刻的特征,十年如一日的招牌胡須刮去后,又拿面具遮去了上半張臉,用駱母此刻的話來說,那便是——

“這模樣到了九泉之下,縱是你阿爹見了,一時都瞧不出來你是哪個。”

除非是極熟悉的人近身交談,才有辨認出來的可能。

駱母四人則未有過多掩飾,只做不起眼打扮——他們從未來過江都,至于京師,也只柳氏帶著一雙兒女曾短暫地呆過兩年,幸而柳氏并不喜與人交際,那時姐弟二人也皆未滿十歲,此時樣貌長開,早已大變了。

至于柳氏為何只呆了兩年,實是她家夫君那張嘴太愛得罪人,起初還只是罵同僚,罵朝政,待有一日柳氏察覺到了這個男人竟有了罵女帝的病征之后,遂以侍疾婆母的名目,連夜收拾包袱,帶著一雙兒女回族中避風頭去了。

這一避便是七八年。

聽聞夫君造反的那一日,柳氏腦子里比“完了”二字更先浮現的是“果然”——他果然整了個大活兒出來!

因而,于柳氏而言,如今一家人還能齊齊整整地走在一起,實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我兒如今太瘦了……”去見常歲寧的路上,駱母交待兒子:“往后要多吃些才行。”

從相見至今,駱觀臨終于感受到了一絲來自母親的關懷,想到自己犯下的過錯,不禁慚愧應道:“是,多謝母親。”

“哪日能胖若兩人了,說不得便可摘下這面具了。”駱母低聲道:“且胖些好,瞧著喜慶,胖些才旺主!”

“……”駱觀臨聽得心中不適:“母親因何張口克主,閉口旺主?”

好似他成了個任人指點的物件!

“這有什么?”駱母瞪他一眼:“平日里瞧見了哪個娘子顴骨高矮,你們且還將克夫旺夫掛在嘴邊呢,就興男人講究這些,還不許人常刺史講究講究了?”

駱觀臨面色憋悶,有心想問一句“母親如今是怎么了,分明從前也不會這般與兒子嗆聲”,但因尚且還有些自知之明,便沒有問出來自取其辱。

他這個反造的,把家庭地位徹底造沒了。

如今他罪孽深重,毫無威信,失去了昔日族中地位與官身威望護體,往后被母親指著鼻子罵,大約會成為家常便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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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堂堂大丈夫,豈能如三歲無知稚童般,動輒被母親指點斥罵?他必須要找回一家之主的威信!

在此之前,他本人也未想到,徹底激發他重新發奮圖強的動力,竟在此處。

存此心態,在踏入常歲寧的住處之際,駱觀臨甚至調整了一當騎驢找馬好了!

亦或是……他沒準兒能說服常歲寧,與他一同共覓明主呢?

青花將駱家五口剛帶到院中,恰遇得薺菜迎面走來,笑著道:“我家大人在后院練槍呢,還請諸位稍等片刻!”

不是立刻去通傳,而是讓他等著?

——駱觀臨下意識地心生不滿,卻又只能壓下,在內心勸說自己:人在屋檐下,三年就三年。

薺菜請他們去堂中小坐,駱觀臨剛要抬腳,一側的駱母上前一步,穩穩地踩在了兒子鞋上,邊向薺菜擺手,道:“這可使不得,哪兒恩人辛苦練武,我們卻安坐堂中的道理?我們就在此處等候常刺史便是了!”

被母親死死踩著腳的駱觀臨驚詫于母親的諂媚。

好在他們也并未在廊下等上多久,不多時,便見長廊的一端有人影出現,并著少女的說話聲——

青花與有榮焉地向駱母道:“您瞧,那便是我們將軍了。”

駱家人一時皆下意識地看去。

走來的一行人中,有少年抱著一桿長槍,兩名侍女跟隨,為首正說著話的是兩位年輕的女郎,二人身量都頗高,一人穿著鳳仙色襦裙,梳著雙高髻;另一人穿著雪青色束袖細綢袍,烏發拿白玉簪束作馬尾,身形若青竹,邊走邊拿棉巾擦著臉頰上的汗珠。

幾乎只一眼,駱家人便能分辨哪個是常刺史了。

看著那道越來越近的身影,那身影的主人抬起一雙眼看過來時,駱澤一時怔怔,原來……竟是這種“雌雄莫辨”。

一切女兒家的美好特征分明都未曾被刻意模糊,只因其周身氣勢像極了一位意氣風發的少年郎。

二者矛盾卻又極好地雜糅一處,成為了獨一無二的氣質。

總之,和他想象中的……很不一樣。

“……那些鹽商們,個個富得流油,他們嘴上說是全部家底,實則九牛一毛……常妹妹可不要對他們心軟!”李潼話音落,跟著常歲寧看去,才瞧見有人等在前頭。

駱觀臨隱隱聽得“鹽”、“心軟”等字眼,正思索間,被自家母親從背后推了一下,唯有走上前去。

常歲寧看著他臉上的面具,不禁一笑:“險些未能認出先生來。”

駱觀臨強忍著不自在,抬手向她一禮,選了個他正關心而又不那么尷尬的話題切入:“……常刺史在著手江都鹽政?如今私鹽販賣之事非比尋常,萬不可心軟待之!”

常歲寧點頭“嗯”了一聲,邊走邊隨口道:“先生放心,昨日剛砍了百十來個私鹽販的腦袋,一些送去鹽場,一些送去各渡口,還有一些懸掛在了菜市街口,以儆效尤。”

“……”本擔心她“婦人之仁”的駱觀臨,此刻有一瞬間,反倒有些質疑面前的少女會不會太殘暴了些,但也只是一瞬間。

“我當然不會對他們心軟,如今各地說是農者起義,但為首者十中之八九皆是私鹽販子出身,累得富庶身家,再以低價私鹽出售給百姓,積聚民眾造反——”常歲寧道:“嘴上喊著消除天下不均,卻一路行燒殺搶掠之舉,不知多少無辜百姓慘死在他們的刀槍之下。”

大盛對待私鹽販的處置向來極重,走私鹽量超過一石,即可就地處死,更何況她令人攔截下的私鹽數目驚人。

如今各處都在效仿響應起義,趁亂販賣私鹽幾乎是公認的最快的積蓄勢力的手段,以至鋌而走險者一時劇增——

時逢亂世,他們販賣的又哪里只是鹽,分明是活生生的禍患之源。

而江都臨近黃海,賦稅收入大半皆來自鹽業。想要重新盤活江都,將鹽政抓在手中,便是頂緊要之事。

“亂時必用重典,稍有縱容,于禍源便如以薪投火。江都百廢待興,決不可再生半點亂狀,我須讓所有人知曉,這些私鹽販子也好,旁人也罷,凡敢覬覦江都者,下場皆如此。”常歲寧將手中擦汗的棉巾遞給喜兒,邊說道。

她也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江都的一切資源分配權,如今皆在她常歲寧手中,誰想來搶,便來試試好了。

片刻,駱觀臨才應聲道:“現下是當如此。”

看著那說話間已走到面前的少女,耳邊回響著那些殺伐手段果決的話,駱澤竟已不敢直視,駱溪也屏住呼吸,駱母面上笑意未減,眼底卻又多了幾分真切的敬重。

看著向自己行禮的駱家人,常歲寧和煦一笑:“想來諸位便是先生的家眷了,隨我去堂中說話吧。”

駱家眾人恭謹地應“是”,跟在她身后邁入堂中。

“與家人重聚,先生昨夜睡得可好?”跨過門檻之際,常歲寧明知故問道。

一夜未得安眠的駱觀臨不置可否:“……勞常刺史掛心了。”

駱母有些不滿兒子的態度,悄悄擰了一把他的后腰,疼得駱觀臨輕“嘶”了口氣。

常歲寧于心內欣慰喟嘆——果然還得是血脈壓制啊。

她這邊剛坐下,駱母便帶著兒媳和一雙孫兒跪了下去,叩首道謝:“多謝常刺史救命大恩!”

駱觀臨也垂眸抬手,深深施禮。

無論如何,對方救了他家中人都是事實,且母親昨晚還說了,對方甚至妥善安置了他所有的族人——且母親還補了一句,此妥善不是他那一種自以為的妥善,是真正可靠的妥善。

常歲寧令人將駱家人扶起,讓他們坐下喝茶說話。

駱母再三笑著推拒,只愿站著。

喝茶哪里都能喝,她回去便是拿茶壺、拿水桶來灌都使得,怎就缺人家這一盞?這一盞茶若喝下去,便將自知之明給喝沒了。

她這孽障兒子腦子進水未干,她這當娘的,若再不擺清自己的身份,真拿長輩貴客自居,一時不當緊,那日后呢?何來長久可言?

她看人準不會錯,這位常刺史雖是個年少女郎,周身氣度卻很不一般,一看便是能成大事的……

兒子昨晚也說了,這是個有“野心”的,如此,她可將這棵大樹抱緊了才行吶。

當娘的不愿坐,孝字當頭,駱觀臨也不好坐了,只有站著說話,他心中裝著鹽政之事,頭一日“上任”,此刻便干脆接著往下道:“……如今私鹽之所以在江都及各處盛行,除了私鹽販子趁亂猖獗之外,另還有一個原因,不知常刺史有無想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