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后,云歸挺著圓鼓鼓的肚子從膳廳出來后,口中埋怨著:“……二哥,常刺史來咱們府上做客,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臨到家門前才說?害得我和阿娘阿嫂都吃了兩頓晚食,我險些都要撐……”
他話未說完,便被云回一把捂住了嘴巴:“你小點聲!”
云回壓低聲音說話間,朝常歲寧和自家母親還有嫂子離開的方向看去,她還沒走遠呢,習武之人聽力都好,萬一被她聽到怎么辦!
云回強行拖著弟弟又走遠了些,才將人松開。
“難怪二哥一大早就不見了人影,原來是偷偷找常刺史去了!”云歸的嘴巴剛得了自由,就開始嘚吧起來:“二哥,我還從沒見你對哪個姑娘家這么上心呢。”
“廢話,別的姑娘家救過你我性命?救過阿娘性命?救過和州百姓性命嗎?”云回拿理所當然的語氣道:“她和別的姑娘家都不一樣,自然不可相提并論。”
“那二哥必然很喜歡常娘子吧?”
這句問話讓云回腳下一頓,飯桌上僅喝下的那一盞酒水似乎在此時突然發揮了酒意,讓他的臉龐熱了起來。
語氣盡量如常地道:“你小小年紀打聽這些作甚。”
“什么啊,我都十三了。”云歸不覺有異:“況且,很喜歡常娘子怎么了?她可是咱們的恩人,我也很喜歡常娘子!”
云回:“……”
合著弟弟說的是這個喜歡!
那他和他的喜歡可不一樣……
這個想法幾乎是未經思索便出現在了腦子里,少年的心念一陣蕩漾,恍恍惚惚,一時不知該如何自我招架。
云歸未察覺到兄長的異樣,邊走邊不停地說著話:“……常娘子來得剛好,再有四日便是乞巧節了,城中籌備了燈會,恰好可以邀常娘子一同過節。”
“你想什么呢。”云回勉強尋回神思,道:“她豈是如你這等閑人,她有忙不完的要事,明日便要離開了。”
“明日就走?怎么這么著急?”
“她今日能于百忙之中來家中吃一頓飯,住上一晚,已是極難得了。”云回的語氣很珍視。
能見她一面,和她同乘一段路,坐在一處吃上一頓飯,他已經很滿足了。
不覺間,云回又下意識地道:“今日若換作旁人,必不可能請得動她。可見,她心里把咱們云家看得很重要。”
少年人說這話時,嘴角不禁翹了起來。
云歸的關注點則全都在另一件事上:“可是,我方才都沒來得及同恩人好好說幾句話呢!”
“二哥,常娘子好不容易來一趟,你不想和常娘子多說說話嗎?”
云回沒否認,只道:“她去了母親處說話,阿嫂也在,夜已深了,你我豈方便跟過去?”
云歸:“那咱們想個法子,把常娘子喊出來說話就是了!”
又自告奮勇地拍了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云歸想的法子,是在園子里放煙花。
為與民同賀乞巧節,刺史府中備下了不少煙花,云歸使人抱了一些過來,在園中選了處臨近荷塘的空曠地,請了常歲寧和婁夫人她們前來觀賞。
時下煙花,自八九年前才算初具雛形,大多是將配制好的黑火藥填裝進紙筒內,以引線燃之。
這八九年間,因煙花在百姓心中有著辟邪祛病的意義,便逐漸成為了朝廷官府用以慶賀之物,于是慢慢有了更多花樣,燃放的效果也漸有改進。
新鮮出世的事物總會格外吸引人,常歲寧于登泰樓初見煙花燃放時,便曾覺得甚是驚艷。
云歸帶著一群仆從放煙花,又拿了一串炮竹挑在手里噼里啪啦地甩起來,很是熱鬧。
坐在亭子里的婁夫人笑著提醒讓他們小心些,別燒著燙著,又感慨著道:“今日倒是跟過年似得……”
云回下意識地看向站在身側的常歲寧。
不是過年,是過乞巧節。
她來不及留下過節,那便提早把乞巧節搬到今日來好了。
常歲寧微仰首,看著星星點點散落的煙火,璀璨的光點倒映在她認真專注的眼睛里。
云回不覺間有些失神。
下一刻,忽聽有下人慌亂的驚呼聲響起。
有一筒火藥許是受了潮,點燃后發出一聲悶響,炸翻后在地上冒著火花滾了幾滾。
云歸反應快,一腳把那亂竄的煙花紙筒踢進了池塘里。
霍辛趕忙上前查看情況,詢問是否有人受傷。
幸而這些煙花填充的火藥量都不算大,只有兩個仆人的手被飛濺的火花燙破了一點表皮,云歸的袍角被灼了一角,除此都無大礙。
“……都當心著些!”婁夫人叮囑罷,咳了兩聲。
云歸應了一聲,繼續燃放余下的煙火,這甚為常見、不值一提的小小意外很快便被拋之腦后。
婁夫人卻越咳越厲害了,云回忙詢問:“母親可是被火煙嗆到了?”
婁夫人去年在戰場上受過重傷,落下了體弱的病根。
“此處煙大,時辰也不早了,夫人不如回去歇息吧。”作為客人的常歲寧開口勸說道。
尋常這般時辰,婁夫人必然早已歇下了,今日是因為陪著她。
婁夫人知道自己的身子,也并不逞強,笑著點頭,又叮囑一句:“咱們可是說好了的,明早一起用罷朝食再走……”
常歲寧與她笑著點頭。
霍辛陪著婁夫人一同離開了此處。
常歲寧也拿手腕擋在唇前,咳了一聲。
“今日的煙花似乎格外嗆人——”見她咳嗽,云回連忙提議著問:“你要是不舒服,那咱們不放了吧?”
“應當是掉進池水里的那一支……”常歲寧說話間,抬腳出了亭子,朝池塘走去。
云回快步跟上去。
越是靠近池塘,那嗆人的氣味便越是濃重刺鼻,被踢進池塘中的那一支煙花筒已經沒了火光,卻有陣陣濃煙升騰著。
常歲寧掩著口鼻,看著那遇水后產生的濃濃煙霧,眼中有思索之色。
“可是有什么不對?”云回在旁問。
“能否再投一支煙花丟入水中?”常歲寧道:“我想看看。”
云回:“……點燃后投入水中?”
常歲寧點頭。
云回雖然不解,但還是立即讓人照辦。
橫豎這煙花也是放給她看的,她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吧。
一支煙花筒點燃了引線,待將要引炸之際,云回看準了時機,把煙花筒踢向池水。
“嘭!”
煙花在半空中開始炸開,銀色的花火噴灑,如星辰般跌入水中。
筒中的火藥需要時間燃盡,在水中也短暫地炸了一下,火光零星漂浮間,即有濃煙竄起,空氣中滿是硝煙彌漫的嗆人氣味。
“如何?可還要再扔幾支進去?”云回問。
常歲寧搖頭:“不必了。”
再這么扔下去,這園子只怕也該扔了。
見她盯著水面看得入神,云回試著問:“好看么?”
“好看。”常歲寧認真點頭,片刻,轉過頭來,眼睛里多了一絲亮晶晶的笑:“云回,多謝你。”
云回“噌”地一下紅了臉頰,幸而有夜色與濃煙遮掩:“這有什么,放個煙花而已……”
下一刻,只聽身側少女說道:“我這大半年來總在想一件事——”
大半年?他和她剛好大半年沒見了……云回腦子里胡思亂想著,屏息靜聽。
常歲寧繼續往下道:“自黑火藥問世以來,多半便只用于丹藥之道外……而自我朝起,方才投用至戰事之中,但也幾乎僅限于火箭助燃。”
云回:“……啊?”
他的腦子一下沒能收得回來,費力地接收著她話中之意。
“一件東西的用途,若只看到一種,大多時候我們便會默認只有這一種用途,因此局限在,其它用途的開啟,便總是很偶然——”常歲寧道:“譬如火藥,從岐黃煉丹之術,再到制成煙花……所以我想,它在戰場上的用途,難道當真僅止于助燃火箭嗎?”
“縱觀千百年來,這片土地上的事物更遷,可知無數嶄新事物的發生,總是在無形間的碰撞中出現,譬如當下——”她抬手,指向池水上方的煙霧,眼中現出頓悟之色:“所以,火藥不單可以拿來助燃。”
云回有些怔怔地看著身側少女,竟覺她眉宇間的神采比身后的煙花還要奪目,他不禁問:“你借此想到了什么?”
次日早,常歲寧用罷早食后,便與云家人告別,和薺菜與曾浣會合后,即離開了和州城。
出城后不遠,一行人馬停了下來。
坐在馬車里的無絕打起車簾,往外看去:“怎么突然不走了?”
他昨日是跟著常歲寧一同進了和州刺史府的,但他有傷在身,又不愿拋頭露面,便一直只在客房里用飯歇息。這么兩頓飯吃下來,餓扁了多日的肚子總算鼓起來了,人瞧著也精神了些。
但很快,無絕就精神不起來了。
常歲寧一行人停下,是因有人接到消息,早早等在此處,要一同上路。
無絕的馬車簾子剛掀起來,下一刻,就有一道人影擠上了車。
無絕還沒看清是誰,便被擠的往里挪去,一邊問道:“老人家您哪位啊……?”
話音落,人已在他對面坐穩,理了理衣擺,抬起眼睛看他。
看清了那張臉之后,無絕赫然瞪大了眼睛:“老……老孟?!”
要不是這幅神態一點沒變,說是老孟的爹他都信!
“這才多久未見?你……你怎么老成這樣了!”無絕大感震驚,壓低聲音道:“莫非那陣法對你也有反噬?”
又道:“不應該啊……你只是經個手而已,怎么著也反噬不到你身上去才對,這陣法再邪門,卻也不帶這么訛人的……”
孟列冷眼瞥著無絕,冷笑一聲,沒說話。
見他這般態度,無絕稍顯心虛地問:“總不能……是因為我吧?”
孟列再一聲冷笑,終于開口:“殿下都說了錯不在你,我又能說什么。”
“殿……”無絕愕然片刻,壓低聲音湊近問:“你都知道了?殿下都告訴你了?”
“我就說你怎么也突然來了這淮南道呢……這是大喜事啊!”也不管孟列搭腔與否,無絕兀自眉開眼笑,喜氣洋洋地道:“現如今咱們一家老小團聚,多好哇!”
孟列懶得搭理他,干脆閉目養神。
無絕卻半點不冷場:“那你此來和州,是親自尋我來了?”
語氣中隱隱還有些感動。
孟列睜眼看他,到底是皺起了眉:“我倒要問你,好端端地在作鬧些什么?明知殿下日理萬機,還讓她如此為你掛懷奔波,你于心何安?”
無絕嘆口氣:“看來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馬車顛簸晃動,將二人的低語聲碾散開,而沒有被他人窺聽到的可能。
無絕將自己身上的種種陣法反噬,都說給了孟列聽,只是略過了“續命之法”和師門數十年前的那場布局,一則,此乃天機所在,若叫老孟知曉,對老孟而言也不是什么好事。
二來么,那陣法看似是老孟尋回的,只要他不說是師父冥冥之中的安排,老孟就還會對他存有那么一點點愧疚……畢竟明面上看,他可都是按老孟的安排行事的!
“你的意思是,你短時日內,應當不會有性命之憂了?”孟列印證著問。
擅長賣慘之道的無絕咳嗽了兩聲,嘆息道:“應是能茍延殘喘一陣子……只是注定要遭天下人厭棄罷了。”
孟列:“這倒也沒什么。”
就在無絕以為他要安慰自己時,又聽他擰眉正色道:“畢竟你原本也不是很招人喜歡。”
“……”無絕頓覺心口隱隱作痛,哎哎喲喲地扶著額頭躺了下去。
孟列好笑地掃他一眼,總算語氣稍緩:“行了,殿下活著,你也不死,這就很好了。”
這緩和下來的語氣里,有一種神似于“母子平安”的慶幸。
無絕想了想,他守著那陣法,一守就是十多年,不就跟孵蛋似得嗎?好在是把殿下給平安孵出來了。
無絕躺在馬車里,把手枕在腦后,略顯得意地晃了晃腳,“嘿”地笑了一聲。
他可真能耐啊,那么大一個殿下呢,說孵出來就孵出來了!
一行人馬行路一日半余,順利回到了軍中。
“可算是回來了啊!”
入得帳中,再無他人,常闊滿眼欣慰之色,拍了拍無絕的肩背:“……就是瘦了,得好好養一養!”
說著,扯過一旁準備好的東西,塞給無絕:“來,給你這個……”
無絕捧在懷里,訝然笑著問:“……還給我裁衣裳了?”
突然這么體貼,都不像老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