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好

451 璟漸貧,無力奉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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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宴散畢,送走了眾官員后,常歲寧與王長史,王岳,及姚冉三人一同往外書房去。

王岳和王長史說笑著宴上之事,姚冉行在常歲寧身側,一如既往地少言。

姚冉性子沉靜,骨子里不喜喧鬧,但每逢正宴或要緊場合,她皆會跟在常歲寧身側,甚少缺席,姚冉知道,這是大人對她的器重程度的體現。

于常歲寧而言,她既要姚冉做她的眼睛,代她行事,那么她便一定要給足姚冉器重,才好讓底下的人重視姚冉的聲音。

而姚冉也未曾辜負她,這一年來,姚冉的成長與進取亦是江都的縮影,同江都一樣,姚冉也在快速地脫胎換骨。

說話間,常歲寧先笑著看了姚冉,再看向王岳與王長史,道:“這半載以來,多虧有諸位在,我才能安心在外,江都才能有今時之穩固向上景象。”

王岳忙道:“我等皆是按照大人的先行足跡行路而已,此乃大人之功,下僚們豈敢冒領?”

有他開此頭,王長史自然也跟著附和。

“這樣一條路,非是一人能走得出來的,必是江都上下同心同力之果。”常歲寧毫不謙虛地含笑道:“此乃吾等之功。”

王長史捋著胡須笑道:“是也,是也。”

王岳也笑起來。

幾人說笑著,來到外書房前,心情極好,加上席上飲了幾盞酒的王岳,看著前方這座寬敞的書房,心中忽又生出感慨。

刺史府上這么大一個攤子,幕僚自然遠不止他與觀臨,但這座書房里,平日里坐著的除了冉女史外,只有他與觀臨,以及在旁打下手的駱澤。

那些幕僚文吏們,皆在前衙,人數已日漸增添近百人之多,按照大人和長史的示意,他們大致分作七處,對應分管處理江都七曹事務,因各司事務繁重程度不同,如今負責司戶的人數依舊最多。

這前衙七處,在刺史府中,被稱作前七堂。

經過前期的忙亂適應之后,如今的江都刺史府,已能做到職務分明,上下有序。

平日里江都及轄內各縣事務,多由前七堂先行篩選處理,簡易事務統一匯總,緊要事務則單獨挑揀出來,一并送至外書房中,交由“錢甚”與王岳核定糾駁,最后由姚冉與王長史過目后,才能分發執行下去。

故而這座外書房,是為刺史府實打實的機要決策之地,尋常人等皆不可入。

王岳私心里覺著,這座書房,在整個江都城中,大抵是類似朝中三省的存在了。

而隨著大人升任淮南道節度使,他們這座書房的含金量,日后大約可居于淮南道之首了……

這是何等責任,又是何等榮光?

想他原本仕途艱難,性子更如老母親鍋里燉著的爛面瓜一團,也就是占了來得早的便宜,否則此時來投,至多也只有進前七堂做事的資格而已。

想到這里,王岳忍不住又感性了,暗自決定務必更加勤奮用心做事,以報刺史大人知遇重用之恩。

內心動容而激蕩的王岳,在走進書房時,眼中不禁浮現些許淚光,遂拿衣袖攢了攢。

這一幕恰落在起身向常歲寧施禮的駱觀臨眼中:“……”

王望山又在抹眼淚了——自大人昨日回府后,這已是他看到的第四次了。

王長史前腳剛跟著踏進書房,便有人來傳話,說是前七堂那邊請他去一趟,有事要請示。

王長史向常歲寧一禮,便與傳話者一同離開了。

“錢先生可用過午食了?”常歲寧在主位上坐下之際,隨口向駱觀臨關切問道。

“回大人,已用過了。”駱觀臨的態度不冷不熱,但“不冷”已是莫大進步了。

人多的宴席,他注定是沒辦法參與的,但是每每常歲寧還總要讓人請他,有時還親自來請,譬如昨日。

昨日自絲織坊晚歸的母親問起時,他說常歲寧此舉不過是面子工夫,他為此嗤之以鼻,而下一刻,母親的手指便刺他之以鼻——

母親邊狠戳他的鼻梁額頭,邊罵他“糊涂東西”:面子工夫怎么了?刺史大人何等日理萬機,肯為你花心思做面子,這是你的福氣!難道非要大人明著冷落你,叫底下人也跟著輕視你,你這身又硬又臭的骨頭才能舒坦?

……底下的人倒的確不敢輕視他,但因為他每每拒絕之故,久而久之,刺史府上暗中便開始有傳聞,說他不單樣貌鋒利,性子也十分倨傲孤僻,很不易相處——雖然這也是事實。

不過如此一來,倒叫人愈發高看神化他的能力了……長得丑,脾氣又爛,還能得刺史大人如此看重,那得多有本領?

“待今日晚間,我單獨為先生設宴,還望先生務必賞光。”常歲寧笑著說。

“大人事忙,也不必特意為某設宴。”駱觀臨一副“某不是計較之人”的淡然姿態。

“再忙也總要吃飯的嘛。”常歲寧說著,抬手翻開了書案上姚冉備好的事務匯總,邊道:“今日便有勞二位先生同我詳說一說諸事進展了。”

駱觀臨還未來得及應聲,王岳已經開始清嗓子了,并拿起了手邊準備好的冊子。

王岳同時笑著朝好友看過去,用眼神傳達意圖——多給他一點機會吧,他可是要長留在大人身側的!

駱觀臨便沉默下來。

接下來多是王岳和姚冉在說,但常歲寧偶爾還是會向駱觀臨詢問幾句。

如此談了一個多時辰,進了申時之后,喜兒來送茶點。

常歲寧飲了半盞茶,忽有人來傳話,經阿稚稟到她跟前:“女郎,前面有人登門求見,據說姓鄭,自稱與女郎早有約定,此行是赴約而來。”

常歲寧反應了一下,眼睛頓時亮起,連忙趕去相見。

見她去得匆忙,驚喜之色溢于言表,王岳不禁道:“這貴客什么來歷,竟叫大人如此看重?姓鄭……老錢,你可知是何人?”

聽王岳嗓子都有些沙啞了,駱觀臨乜他一眼:“喝你的茶,做你的事吧。”

沒他王望山不打聽的。

駱觀臨面上不做搭理議論,心中卻也在暗自思忖,提到鄭姓,自然免不了會想到天下第一大鄭姓,滎陽鄭氏……

鄭氏去年險遭滅族,之后僥幸保得一線生機,免罪的族人卻也皆被盡數驅逐出了滎陽,據聞如今多在四處尋求出路……今次來客,莫非與這個鄭姓有關?

常歲寧快步來到了前廳。

等候在此的來人身著灰布長衫,短須看起來在來之前特意修剪過,形容素樸,氣質儒雅沉定。

聽得廳外的行禮聲,他忙轉身看來,抬手施禮:“常刺史——”

“鄭先生。”常歲寧走到他面前,抬手扶起他的手臂,笑著道:“先生終于記起去年的滎陽之約了。”

鄭潮抬首間,也露出笑意:“勞刺史大人還記得在下。”

“觀滄先生如此大才,怎能不惦念。”常歲寧抬手引著鄭潮落座說話,邊道:“一年未見,先生清減了。”

鄭潮口中寒暄著,落座下來,這間隙他也打量了常歲寧一番,一年間,她又長高了些,節度使官袍華服加身,叫她眉眼間的氣勢愈發無從斂藏了。

鄭潮在心底暗嘆一聲,滎陽一見時,他便知這女娃絕非池中物,但對方短短一載間的成就,卻依舊出乎他的意料。

他一路往江都城而來,走了多久,便聽了多久有關她的傳聞與功績。

待進了淮南道,那些聲音便更是喧囂,如此一人,實乃世所罕見。

二人坐下喝茶說話,常歲寧便閑談著問起鄭潮這一年來的見聞,又道:“我在江都也偶然能聽到先生的消息,先生游歷四方,無私授學,所到之處,上下無不折服稱頌先生之德。”

這位鄭先生此一年的努力沒有白費,說了鍍了層金也不為過。

聽得此一句“上下無不折服先生之德”,鄭潮笑著道:“哪里哪里……”

雖有夸大,但也的確是這么一回事。

因他廣濟天下寒門文人士子,在民間的確有了些好聲名,所到之處,那些權貴勢力,或文人們便多予他禮待,或出于真心結交,或出于借他拉攏人心……

此為“上下無不折服”中的“上”。

至于“下”么,這亂世中,則多虧了外甥借他的“武德”傍身了。

外甥給他的不單是“武德”,還有他保持清高無私的資本,讓他從不接受旁人的資助贈給,反倒還能時常資助他人,于是名聲德行愈發厚重……

只是這“資本”,如今卻斷裂了。

想到這里,鄭潮心底嘆息苦澀。

約四五個月前,令安的資助忽然縮水,再隔一月,愈發微薄,同起初的財大氣粗相比,好似從一座金山,變成了兩串銅板。

一并送來的還有令安的來信,信中,令安慚愧地表示:軍中開支甚大,璟漸貧,已無力奉養舅父

這對鄭潮來說,無異于晴天霹靂……這孩子,積蓄既然不多,之前倒是早說明白,他也好省著點花啊!看先前給錢那架勢,他還以為花不完呢!

外甥的“斷供”,讓鄭潮從錢財自由,到過于自由,自由到錢財已不愿再受困于他的荷包內。

俗話說,由奢入儉難,更何況他本就是世家子出身,委屈冷眼雖然受過,但缺錢的苦,他一日也沒真正嘗到過。

起初,鄭潮還有勒一勒褲腰忍一忍,且作苦修的想法,但他很快發現不是那回事。

車馬吃住都用銀子,他不單要養活自己,還要養活外甥贈他的那些“武德”……一群暗中保護他的護衛。

從前他未曾在意,缺錢后才發現,那些人個個能吃得很,吃得他汗流浹背,心神不寧。

他開始試圖接受途中“知己”們的贈予,但令人心寒的是,他之前不受他人贈給的美名已經傳開了,眾人漸漸覺得贈他金銀,是對他的一種折辱,于是再無人敢提……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好歹還愿意請他做客吃飯。

但也不是每天都有人請的,于是鄭潮的游歷狀態,很快從拮據惡化成了貧瘠。

若非如此,他也不能這么快下定決心來江都投奔常歲寧。

聊到后面,常歲寧示意喜兒退了下去換茶。

隨著喜兒退出去,廳內其他下人也會意地無聲退下。

“于滎陽分別時,鄭先生提起過,欲尋可安天下之人,不知如今先生心中可有人選了?”常歲寧拿請教的語氣詢問。

鄭潮不置可否地一聲嘆息,好一會兒,才道:“據在下看來,如今勢力分裂嚴重,倒只有益州榮王府,稍顯歸心之勢……”

他不避諱地道:“這一路來,許多人私下同我提起過榮王之德,我也在益州附近停留過……據我親眼所見,時下的確有許多有識之士聚往益州,而榮王亦不曾拒之門外。”

常歲寧對此心知肚明,不單是有識之士,許多勢力和官員見勢暗中也已有偏向榮王的跡象,欲扶持榮王“撥亂反正”,重振李氏江山。

拋開其它不提,論起歸心,李家人的身份,在這亂局中,總有著無可替代的優勢。

故而,有件事,她也是時候認真考慮一二了。

面對鄭潮對益州榮王府現狀的敘說,常歲寧未發表看法,只問道:“先生既已接近益州,必然也是被榮王仁名吸引,既如此,為何過而未入?依先生之聲名學識,若主動前往,必得榮王禮待重用。”

鄭潮笑嘆一聲:“實不相瞞,投入榮王門下,鄭某也的確曾有過這般心思。”

常歲寧靜等著他往下說。

“但我想了又想,到底未能下定決心……”鄭潮微微搖頭,思忖著道:“此一載來,可謂先見世道之疾苦,再見大局之分裂,而后所見,卻是自身之小我。”

他道:“鄭某毫無大志,并不向往廟堂之高,功名利祿于我實如浮云……”

這話旁人說來,常歲寧或要掂量一二,但由鄭潮說來,她卻毫不懷疑——鄭潮若果真有投身權力場的欲望,在鄭家勢大時,他有的是機會。

所以她雖盼著鄭潮前來,卻并不擔心鄭潮會被人拐了去。

相反,她早已料到鄭潮會來,這份篤信,源于她手握“寶器”——這份“寶器”,之于鄭潮,是堪比麻袋的存在。

“至于匡扶‘明主’……似乎并不差鄭某一人。”鄭潮自嘲而坦誠地道:“且權勢爭斗,非我所喜,亦非我所擅。”

想昔日他應對族中那些虛偽面孔,亦或是與他意見不合者,他便通常以發瘋消沉的方式來應對……若到了榮王府,那么多謀士勾心斗角,他只怕自己會隨地發瘋,那場面恐怕不美。

所以,他做了個從心的決定——來江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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