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遲鐘鼓33_sjwx
紀無咎將筆放下,站起身來,稍微理了理自己身上的衣裳,舉步朝外面走去。春壽見他舉步欲行,幾乎是下意識般地,抬腳站到了他面前,跟他行了一個禮,說道,“師父,嶺南那邊傳來消息,說葉梧已經回去了,我們之前安排的人手已經幫他把師父答應他的事情辦到了。如今他母親已經被葉氏宗主扶成了正室……只是,不知道他的那些兄弟們,尤其是原先夫人所生的,會不會把這一切歸到他的頭上。”
紀無咎瞥了他一眼,不在意地笑了笑,說道,“歸就歸吧,葉梧雖然腦子不算聰明,但修為卻不假。那些人就算心里不忿,想要動他,也還要掂量著點兒。”說完便又舉步朝前面走去。
春壽腳下微動,連忙攔住他的去路,卻又礙于他的威懾,連抬頭看他一眼都不敢。紀無咎看著他的頭,緩緩地笑開,往常那張看不出所以的臉上,此刻竟帶了些許的苦澀,“你放心吧,該怎么做,該做什么,我有分寸的。”春壽身形微動,腳下卻還是一步未動,紀無咎不得不嘆了一口氣,又說道,“我不會走的。更不會帶她走。我只是想過去看看她。這下,你可放心了吧。”
春壽抬起頭來,看向紀無咎,嘴唇蠕動了幾番,卻終究什么話都說不出口。紀無咎看著他,突然笑了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嘆道,“你不用說,我都知道。你們是為了我好。”說完便再也不看他一眼,舉步徑自往前走了。
春壽在后面看著他遠去的背影,月光在他寶藍色的長衫上面鍍上了一層銀灰,單單只看一個背影,就覺得他這個人風姿韶秀,驚艷絕倫,只可惜……春壽面上浮現出一絲哀色,看著那個人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重重宮墻后面,終于隱沒,好像他這一生明明驚艷卻總不被人記住的人生。
宮中晚間的空氣帶著一絲絲的涼意,仔細聞著,仿佛還能從中聞到露水的清香味。自從李湛登基之后,朝中上下大小事情不斷,如今雖然沒有到大廈將傾的地步,然而在這黑沉沉的夜里,總讓人覺得有一絲的不安。
他的眼前又浮現出遲遲的臉來,早上李湛跟他說了那樣的話,雖然他當時極力遮掩,但到底那是帝王心,猜忌才是常態,也不知道李湛究竟信了多少。他說的那些話,與其說是在說服李湛,倒不如說是在說服他自己。他清楚,姜賦淳既然已經提出了那樣的要求,斷不會幾句話就被打發的,要安撫他,必然要花一番心血,怕就怕,他不僅想要官位,連公主還想一起要。
紀無咎伸出手來,輕輕地揉了揉自己發脹的眼球,心中的郁氣,是連著安穩的夜也沒辦法撫平的。他跟往常一樣,走到甘露殿門口,身子一轉,從高高的宮墻上面越過去,身子輕巧得好像一只燕子,連半點兒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遲遲寢殿的燭火已經熄了,只留了兩盞守夜的燈。里面枝枝楞楞,看上去好像一個巨大的怪獸一般。紀無咎站在她的窗下,他已經記不清這是多少次這樣站在她的窗下,隔著一層窗戶紙,望著看不見的她。這是他這些年來唯一的安寧。也許,這唯一的安寧也會在不久之后被人拿走,那個時候,他連這最后一點兒奢望都成了空談。
一想到這個,紀無咎的心就沒有由來地空落,今生跟她相守仿佛已成空談,他這種愿望一說出來,恐怕就連春壽都會以為他是在發瘋吧。可是怎么辦呢?他如此愛一個人,這些年來,愛遲遲仿佛已經成了跟吃飯喝水一樣的習慣,突然叫他戒掉這樣的習慣,太難也不能。
站了一會兒,紀無咎只覺得肩膀上的露水越來越重,他今天才剛剛打消李湛對他的懷疑,可不能病了,要不然今天所做的一切都白費了。他轉身要走,剛剛舉步,背后卻傳來“吱呀”的一聲輕響,那是窗戶被人推開的聲音。他轉頭看過去,遲遲披了件衣服就那樣俏生生地站在窗戶面前,望著他。
少女目若晨星,鬢似青鴉,看見他,臉上有些驚訝,卻也有些高興,眉間微蹙,好像有一團化不開的輕愁。這樣的遲遲,跟往常那個成天興高采烈的遲遲完全不一樣了,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公主,在一天之間有了自己的哀怨和愁緒,雖然不曾長大,但到底聽見了歲月和時光讓她拔節長高的聲音。那么痛,他卻不能取代,這才更讓他心碎。
遲遲見到紀無咎,連忙朝他招了招手,他轉身過來,目光溫柔地看向她。遲遲也仰頭看他,迎向月光的眼睛里,好像有流星般的淚意,“無咎,我做夢夢到你站在這里,沒想到一起來打開窗,果然看見你在這里。”
她因為太激動,聲音還帶了幾分顫抖,紀無咎心生愛憐,此刻只想擁她入懷,可是這個姑娘,到底是他用了將近二十年的時間細細守候的,連他自己都覺得這樣的動作太過孟浪了。他還在思考究竟要用一種什么樣的方法去安撫她,遲遲已經像是怕他走了一樣,連忙扯住了他的袖子,對他說道,“你別走。”不知為何,看著紀無咎那張白雪般的臉,她又突然想起早上姜素素跟她說的那個前朝公主和高僧的事情,幾乎想也沒想,她就開口道,“紀無咎,帶我走吧。”
紀無咎一震,又聽遲遲說道,“我知道,只要我一天是公主,我們就一天不能在一起。我也知道,你武功這么高,肯定就辦法帶我離開的。你帶我走吧,天涯海角,我都同你一起。”她說這話的時候,雖然聲音依然帶著顫抖,但臉上的神情,卻是他從未見過的堅定。紀無咎心中一顫,他從不知道,原來這個姑娘已經在不知不覺當中長成了出乎他意料的樣子:堅定、理智,以前那個軟綿綿的李遲遲,好像正從她的身體里慢慢剝落。
他微微一笑,伸手輕輕撫了撫她的鬢角,“不當公主了,以后也就不能像現在這樣,想要什么有什么了,也見不到你皇兄了。他還會派人出來找我們,到時候我們東躲西藏,不知道多辛苦……”
他尚未說完,遲遲就已經一把抓住他的手,堅定地看向他,“我愿意。”像是怕他不信一樣,又連忙補充道,“你說的這些,我都愿意。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再辛苦我都不怕。”冰冷許久的心,此刻好像被泡在暖暖的水里一樣,紀無咎看著她,絕美的臉上緩緩綻出一個笑容來,只聽他低聲說道,“可是,我舍不得。”
不等遲遲回答,他又說道,“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嫁給不喜歡的人的。只要再給我點兒時間,讓我幫你皇兄把姜家這個大問題解決了,以后再也沒有誰敢勉強你。”
遲遲睜大了眼睛看向他,眼前這個人,站在月光下,美好得不真實。他從未騙過自己,既然今天這么說,那肯定也不會有什么差池。“那……我信你就是。”紀無咎朝她眨了眨眼睛,笑了笑,“快回去睡吧,晚上露重,小心著涼。”他說著便要給遲遲關上窗戶,可是手剛剛一動,卻被遲遲攔了下來,紀無咎不解地看她,眼前的少女早已經紅了臉,卻還是踮起腳,挽住他的脖子,輕輕吻上了那雙唇。
他的唇色從來很淡,好像粉色的珍珠一樣,在月光下散發著瑩瑩光澤。遲遲輕輕一碰之后便離開,低著頭,快手快腳地關好窗戶,再也不看紀無咎一眼,風一般地回到了自己的床上。紀無咎看著她的身影,緩緩地笑了笑,紅著臉,替她把沒有關好的窗戶弄好,在一片月光當中踏波而去。
這宮中小兒女般的情態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這兩小無猜的感情從來都是最珍貴的。仿佛連甘露殿門前的空氣都因為這兩個人的碰撞而生出甜絲絲的氣息,連頭頂的月光都想將這一幕銘記多年。然而世事如棋,到底誰也不知道下一步將走向何方,縱然有人驚采絕艷,算計了這許多人,卻依然沒有辦法阻止老天那雙翻覆大手。
近日來發生的事情對遲遲而言算不上好事,她心情一直郁郁的,然而第二天終于從御書房那邊傳了消息過來,紀無咎在宮外布下天羅地網,終于抓到了孫長青。據說他為了保命,甚至當場斬殺了李雨霖,將這一切事情推在了她頭上,妄想以孫家的軍功和身后的數十萬大軍讓李湛將這一切完全壓下去。然而這到底是誅九族的大罪,況且早在抓到他之前紀無咎就已經跟姜家聯手,將孫家的軍隊接手了過來,大部分收歸到李湛手上,小部分到了姜賦淳手上。孫長青一家老小早已經下獄,只是不曾對外張揚過,孫長青此刻再來談這些,自然不會有什么好結果。
最后的結局自然是,孫長青數罪并罰,被判腰斬。李巖、李雨霖兩支都被貶為庶人,子子孫孫終身不得再入族譜,命雖然是保住了,然而被皇族除名,子子孫孫不僅沒辦法入族譜,從此也不能在朝中做官,他們這兩支也算是沒落了。而孫家,成年男子全部流放,女子被沒入教坊,未成年男子和未成年女子則被全部充入掖庭,等到將來長大了,再行定奪。曾經煊赫一時的大族,在幾個翻覆之間,就此沒落。
處置了李巖孫長青,接下來的便是論功行賞。李湛雖然跟紀無咎有過齬齷,但到底心里還是相信他的,只是他如今在后宮當中已經是一等一的高位,連一般的嬪妃見了他都要行禮,再給他加封,已經加無可加。前朝又有姜賦淳虎視眈眈,李湛幾番合計之下,干脆將宮中的禁軍和宮外的巡防營交到了他手里。姜賦淳自然不干,然而李湛一番重賞,直接讓姜永彥入了朝中最為清貴的翰林院,姜賦淳就是有意,也說不出口了。
只是這樣一來,姜家原本就煊赫的家世,如今更是如日中天,李湛雖然不愿意,但卻沒有辦法。他如今手上能用的也就只有紀無咎一人,紀無咎出身內廷,想要扶持他跟姜賦淳相爭,太難。姜賦淳也不是笨蛋,姜家門生遍布朝野,只要他振臂一呼,李湛這個皇帝的任何決定都不管用。他將最要緊的宮中和京城布防交給紀無咎,就必須要拿出一些東西來讓姜賦淳閉嘴。翰林院看似清貴,然而歷朝歷代,那里出了數也數不清的宰輔,姜賦淳如果有心給他兒子鋪路,李湛這個賞賜,可謂是正中他下懷,他心里就算再不滿李湛將宮中和京城的布防交給紀無咎,也只能按下。只是這樣一來,到底是直接將在朝中尚無根基的紀無咎推到了根深蒂固的姜賦淳面前,是福是禍,實在難以預料。
這件事情之后,姜家在朝中京中更是炙手可熱,姜風荷裝了那么久的賢良,如今總算是露出了點兒狐貍尾巴出來。大概她是看李湛始終不喜歡她,加上如今又有姜家撐腰,李湛也不能把她怎么樣,干脆連裝也不裝了。當著宮妃為難了幾次姜素素,飛雪勸了幾次都沒有結果,最后沒辦法,還是把盧氏請進了宮來。
盧氏見了姜風荷,母女倆自然又是一番哭訴。姜風荷入宮本就不是心甘情愿,況且進了宮一直無寵,而她一直看不上眼的姐姐卻受到皇帝青睞,這讓心高氣傲的她更難以接受了。盧氏勸了許久都沒有結果,晚上干脆住在了宮里,想要好好開解一番姜風荷。只是她心中裝著事情,夜間無論怎么睡都睡不著,干脆起身來,穿好衣服,在姜風荷的宮里散步。
今天她進宮,姜賦淳也一起進了宮,如今恐怕還在宮里吧。一想到這個,盧氏就忍不住冷笑,姜風荷在宮中受了這么多的苦,姜賦淳卻不管不問。她早就知道,她這個夫君心里眼中從來沒有他們母子,她為了她的兒女當了這么多年的綠頭龜,可換來的是什么?換來的是姜賦淳的不聞不問。如果他真的把她的隱忍看在眼中,怎么忍心他們的女兒在宮中受這樣的苦?
她以前在閨中時也是父母兄弟寵愛的小女兒,嫁給姜賦淳,不僅是續弦,如今連最起碼的尊重都得不到。今天看見姜風荷如此哭鬧,她的心也跟著一起碎了。畢竟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女子最重要的姻緣就這樣被葬送,她這個當娘親的看在眼中,也是疼在心里,格外的不是滋味。
盧氏思量幾番,覺得不能就這樣下去,倘若將來有一天她不在了,姜永彥又成了婚,姜風荷年紀輕輕,難道就要這樣老死宮中嗎?她的婚姻已經不幸福,她不能讓這種不幸福繼續延續到她的女兒身上。
下定了決心,盧氏雖然心中依然不輕松,但這晚上到底更深露重,她身嬌體弱的一個婦人,不能久待,于是轉身,打算回到內室繼續休息。可是正要轉身,卻看到門口走過一個白影,門前燈光明亮,雖然縫隙狹小,但她卻看得分明,那明明就是姜素素最為倚重的梧桐啊。那側臉,那身形,不是梧桐還有誰?
這么晚了,姜素素的貼身宮女一個人不帶,跑到這里來做什么?盧氏從年輕的時候就是宅斗的一把好手,進了宮,看到這個,直覺也就是姜素素要派梧桐去做些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就算不是姜素素指派的,她是姜素素的心腹,那也跟姜素素脫不了干系。她剛才還在想著怎么讓姜風荷得到李湛的寵愛,這轉眼的功夫姜素素就自己送上門來。盧氏覺得,這是連老天都在幫她啊。
她再不多想,生怕跟丟了,連忙打開門,一個人沒帶,跟了出去。:sjw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