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遲鐘鼓39_sjwx
那笑聲歇了一下,雖然沒有看到人,但遲遲卻明顯感覺到那人臉上被噎住的深情。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之后,一個長衫少年從花叢中跨了出來,他手上還拿著一本冊子一支筆,身量頗高,長得也俊朗,可惜頭上頂著幾根枯草和花瓣,身上的衣服也是隨意披在上面,襟口上還有幾道墨跡,硬是讓他的俊朗多了幾分搞笑。
他低著頭,看也不敢看遲遲一樣,白凈的面皮漲成紫紅,不用去看他表情,遲遲就知道他現在一定窘得不行。她尚且沒有說話,蕭夔光就先外強中干地喊道,“你是何人?藏在這里偷聽殿下與我的談話,是何居心?”
聽他往自己頭上扣屎盆子,那少年趕忙抬起頭來分辨道,“不是的——”話音驀地消失在了他看向遲遲的那一眼當中,原本紫紅的臉突然變成了紅色,這還不算,那紅色像是燎原的星火一樣,瞬間點燃了白皙的脖子和耳朵。他看了一眼之后就不敢再看,連忙側了側身子,結結巴巴地說道,“我我我......我沒才沒有偷聽呢,明明是我先到的。”
“既然是先到,那為什么不敢露面,反而要藏到花叢里面去?”蕭夔光說著還往剛才他藏身的地方看了一眼,譏諷道,“莫不是長公主殿下就這么面目可憎,讓你害怕嗎?”
“當然不是!”那少年抬起眼睛來,飛快地看了一眼遲遲,又馬上低下頭去,說道,“是我見你......見你突然下來,覺得不方便罷了......所以才才才......”
簡直是越描越黑。今天能到這里的都是世家子弟,看這少年衣著華貴,氣質清朗,想來也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只是遲遲到底是女眷,以前不曾見過他,所以不認識。見蕭夔光還想問,遲遲知道他這是想把責任推到這少年身上,就算之后她心中有氣,也不能發出來。猜到他心中所想,遲遲對這個人的鄙夷又加深了一分。在蕭夔光再問之前,遲遲連忙開口道,“你剛才一個人在這里做什么?”
那個少年聽到遲遲問他,臉上的紅暈又加深了一層,訥訥說道,“我見這其中有幾種菊花甚是少見,所以想把它們畫下來。”
怪不得他手上拿著紙筆呢。人人都是奔著她來的,沒想到這里還有一個癡人覺得菊花比她的吸引力更大,遲遲來了興趣,對他笑道,“畫好了嗎?拿給我看看行不行?”
聽見她笑,那少年抬起頭看了她一眼,又低下頭去,僵直著身子走上前來,將冊子遞給遲遲。遲遲打開一看,上面的菊花惟妙惟肖,哪怕是上面一個小小的紋路都被他畫得清清楚楚,雖然看不出畫工,但也足見其中的細心和耐性。
她翻過來看了一眼冊子的封面,上面寫著“草本集”三個濃墨小字,最下面是一個小小的“三”,看樣子這已經不是第一本了。字體俊朗峭拔中帶著一絲敦厚,雖然沒有李湛的清俊飄逸,但也足見功底。遲遲見了那字,便忍不住贊嘆了一聲,“好字。”她受李湛影響,對字畫的欣賞已遠超一般閨閣女子。那少年聽了她的贊賞,臉上更紅,頭低得更厲害了。
遲遲卻注意不到這些,將那本冊子隨手翻了翻,前面果然是一些少見的草木圖樣,上面還用紅筆做了詳細的朱批,將草木性情、產地寫得分外清楚。后面的幾頁上面卻只有圖樣沒有批注,想來是因為才剛剛畫好,還來不及寫上去。
在這些圖樣的下方,有的時候是左邊有時候是右邊,都有一方小小的紅色印鑒,上面篆體的陰文,印著一個“濯”字,遲遲看向他,“你叫‘濯’?”
那少年大概是紅臉紅慣了,這下反而不紅臉了,但依然不敢看遲遲,朝她行了一個禮,說道,“是我的字。”卻絲毫沒有要告訴遲遲自己名字的意思。
這樣坦蕩或者說是不通事物的人也是少見,遲遲失笑,問道,“你叫什么?”
那少年老老實實答道,“我叫沈清揚,字濯。”遲遲聽了,瞇著眼睛想了一會兒,又看了看手上的冊子,一直沒有說話,旁邊的蕭夔光大概是見不得有人能比他還得臉,在遲遲面前賠笑道,“殿下可是覺得他沖撞了您?”不等遲遲說話,他就揚聲高喊道,“大膽狂徒——”
“沈慎是你什么人?”蕭夔光后面的話還沒有說完,遲遲就已經截了口。沈清揚抬頭,有些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回答道,“正是家父。”
“原來是沈大手的公子。”遲遲轉頭看了一眼蕭夔光,眼中帶著分明的鄙夷,“蕭公子可知道沈慎是誰?”
沈慎,他當然知道。出身當朝世家沈氏,先帝一朝有名的詩人和書法家,曾僅憑一手好字寫進了人人擠破頭的翰林院,又憑一手好詩名震天下,士子們無不以得到他的品評為榮。然而這樣的一個人,卻在進翰林院后不久,自請辭官,從此之后云游天下,尋常人再難覓得他的行蹤。
眼前的這個人,就是沈慎的兒子嗎?怎么從未聽人提起過呢?但蕭夔光也知道,假冒的事情不是誰都敢做的,尤其是這樣一點就穿的。他看了一眼遲遲,笑道,“竟然是大手沈先生的愛子,蕭某真是失禮。只是......”他將沈清揚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眼中是掩不去的鄙夷,“兄臺這副模樣,還真是讓人看不出來您是沈大手的兒子呢。”
沈清揚尚未說話,遲遲就已經不冷不淡地開口道,“沒想到蕭公子居然還喜歡以貌取人。”一句話,硬是讓他的笑容凝固在了臉上。
遲遲再也不看他,徑自走到沈清揚面前,將那本冊子遞給他,“沈公子,本宮正好有些沈大手的事情想請教你,不知可否陪本宮走走?”公主相邀,誰敢不答應?沈清揚點了點頭,后面的蕭夔光也腳下微動,正想厚著臉皮跟上來,遲遲卻像是背后長眼一眼,頭也不回地對他說道,“蕭公子就不用跟過來了,免得等下你兄長不好找人。”說完便再也不看他一眼,同沈清揚并肩而去,留下蕭夔光一人,銀牙咬碎卻也無可奈何。
遲遲也沒有走太遠,他們就在清涼池附近。沈慎是李湛相當推崇的書法大手,受他影響,遲遲也對他頗為好奇,“你進了宮里,可是你父親已經回京了?”
沈清揚沉默半晌,方才說道,“家父已經去世,京城......是回不來了。”
“去世?”遲遲驚訝地轉身,“什么時候的事情?怎么京中并未聽見任何消息?他總歸是一代文豪,生前便廣有才名,怎么會死的時候悄無聲息?”
“幾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他正游歷到了天目山,誰知一場風寒下來,便沉湎病榻,從此不起,連回京修養的時間都沒有。”沈清揚抿了抿唇,說道,“其實家父生前迷戀山水,讓他就此在青山白云間離開,也未必有什么不好。況且……”他小心地打量了一眼遲遲,續道,“人生便是如此,任你生前如何顯赫,死后終歸不過一抔黃土,反正都是死,死得悄無聲息和死得萬人皆知,并沒有什么不同。”
遲遲沒有想到他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來,一時之間也有些默然。“本宮不是別的意思,只是沈先生到底是國之大手,就這樣離開,難免讓人覺得惋惜。”
沈清揚卻笑了笑,他抬起臉來,遲遲這才注意到他一雙眼睛又大又圓,在燈光下閃爍著星星一樣的光芒,讓其他人的心情也跟著他一起愉悅起來,“他自己不覺得惋惜就好。”
也是,旁人怎么看終歸是旁人的眼光,沈慎當年能夠從翰林院離開,就說明他并不是一個循規蹈矩、在意人家眼光的人,往深里說了,還有些放浪形骸。沈慎她沒有見過,京中世家子弟能夠出瀟灑疏朗的人物,也是百年難得一見了。“倒是本宮不能免俗了。”遲遲這才發現,沈清揚一直站在離她兩步遠的距離之外。遲遲皺了皺眉,小脾氣又上來了,“你站那么遠干什么?本宮跟你說話太費力了。”
沈清揚愣了愣,有些沒反應過來,怎么剛剛還溫柔端莊的長公主殿下這轉眼就使上了小性子,遲遲這么一急,他馬上就結結巴巴、;連話都說不清楚起來,“我我我……男男男……男女有別,我也是怕有損公主的清譽。”
“損什么損?你我青天白日光明正大,有什么好損的?”遲遲瞥了他一眼,“清譽真要那么好損,那就不叫清譽了。”她朝沈清揚招了招手,“本宮倒還忘了問你,今天晚上你進宮來,怎么好端端地進了花叢里?”
今天晚上來干什么,所有的世家子弟都清楚,沈清揚明知道他是要站上去給遲遲相看的,但卻連招呼都不打一個就跑了,這不是擺明了嫌棄她嗎?遲遲性子雖然在公主當中還算好的,但到底是天之驕女,向來只有她嫌棄別人,別人怎么敢嫌棄她?一想到這個,她心里就更不痛快了,干脆站到沈清揚面前,問道,“究竟為什么到了花叢里?”
沈清揚原本已經褪色的臉這下又紅了起來,甚至比之前還要紅上幾分,他避開遲遲的眼睛,磕磕巴巴地說道,“我我……我父親在朝中并無官職,這次過來……也是主要是為了陪伴家中堂兄……順便……順便看看有沒有有緣人,把我的終身大事給定了……只是……只是……只是我……”
“只是你并不想成親,所以干脆連本宮都沒有來拜見,就直接趁著人多溜走了對不對?”遲遲截口道。
沈清揚聽她說完,連忙點頭如搗蒜。遲遲看著他,又想起自己,驀地生出一種自憐自嘆的情緒來,轉過臉小聲地說了一句,“我也不想成親的。”聲音很小,沈清揚一時沒有聽清楚,下意識地問道,“什么?”
遲遲被他這一問打斷了思緒,恍若夢醒,“沒什么。”她朝沈清揚擺了擺手,示意他下去。可就在他走了兩步路之后,又突然叫住他,“你不想成親,是因為你心中已經有了心上人嗎?”
沈清揚驀地停住腳步,今天晚上第一次,目光對上遲遲的眼睛,她就看見那雙大眼里漸漸閃起越來越多的星星,“嗯。”聲音雖輕,卻分外篤定。許是被他的單純感染,遲遲也忍不住笑了笑,“那就,祝你有情人終成眷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