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阿如是我殺的。”俞夫人孱弱的站都站不住,目光卻格外堅定。
屋內半晌無人應聲。
無論從哪方面考慮,俞夫人都不具備一個殺人兇手的條件,目前來看,也沒有絲毫證據證明她與此案有關。盡管崔凝抱著慎重的態度,卻仍是懷疑她忙不迭的跑出來是為他人頂罪。
“您說的話,我們會放在心上……”崔凝邊說邊令人扶她坐下。
“我都出來認罪了,你們還不交差,賴在尚書府究竟想干什么!”俞夫人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突然沖過來死死抓住崔凝,臉色慘白,眼底一片潮紅,形如厲鬼,哪里還有半點溫婉的樣子。
魏潛伸手捉住俞夫人的手臂,聲音沉冷,“俞夫人,咱們辦案有辦案的規矩,您就是出來認罪,也要寫進卷宗經過審批才能作數。”
他練過武,手勁很大,崔凝看見他手背上青筋猛地凸起,肝都打顫,心說可別把人骨頭給捏碎了啊!
俞夫人此時仿佛感覺不到疼痛,手卻還是慢慢松開了,“那你們快寫卷宗啊!”
她說這話的時候看向了魏潛,那目光殷切,簡直似是恨不案子立刻了結,將她推出去絞了。
崔凝腹誹,虧得您沒有長把,不然還不把玷污二房庶女的罪名都攬到自己身上……想到這里,她心中一頓,只一條“內亂”都夠俞大郎判死刑了,俞夫人不會不知道,她又何必多此一舉的攬下另外一件?除非……
崔凝趁著俞夫人轉移注意力,悄悄出門,吩咐人去打聽她來這里之前見過誰。
俞府不算大,府里發生的事也瞞不住,不出半個時辰,有許多人已經知曉俞夫人認罪的事了。
落英繽紛的院子里,俞瑢著一身青衣站在秋千前,齊肩發用素色發帶松松攏起。身形單薄的彷如要隨這春風化去。
岫云遠遠站著,不住的掉淚。
暮靄沉沉,廊上燈籠照亮四周,粉白的花瓣似雪簌簌落下。沾得人滿身馥郁香氣。
從前她都沒有心思賞景,往后總算可以靜心去觀賞了。
俞瑢若有似無的嘆息,轉頭看見岫云慌張的背過身,神色恬淡的詢問,“何事?”
岫云把眼淚擦干。咬了咬唇,終是不敢瞞著,“夫人去認罪了。”
她是去頂誰的罪,主仆兩人都明白,但俞瑢從始至終都只是說憎恨俞織如,何曾說過殺了她?
岫云知道此事之后心頭都憋了一口氣,在夫人心里,娘子竟是這樣殘暴的人嗎!她此刻去認罪,固然是出于一片愛女之心,可這何嘗不是在打娘子的臉。往娘子心頭捅刀?
饒是俞瑢早已心灰意懶,不抱絲毫奢望,心頭還是抽搐了一下,“她……愿意去就去吧,若是不甚被冤死,也算是還了她生我的恩情。”
俞瑢心情復雜,隱隱高興于母親愿意舍身抵命,又怨恨她從里沒有了解過自己,但凡她了解過一丁點實情,就不會做出這種事。
岫云再要說些什么。卻見兩個衙差闖進來,“兩位大人請俞大娘子過去問話。”
岫云惱怒,張嘴正要呵斥,被俞瑢抬手制止。
“走吧。”俞瑢抬腳先行。
岫云只得跟了上去。
隨已入夜。風仍是暖融融的。
“眼看快要入夏了,你的嫁妝都準備好了吧?”俞瑢拉家常一般。
岫云紅著眼眶,哽咽道,“恩,早就準備好了。有娘子給奴婢的那個鋪子,那邊恨不能立時完婚。這些年奴婢家里也多虧了娘子。如今過的很是富足,兄長幫著衙門跑跑腿,在大人面前都有幾分臉面。那家人還是娘子幫忙看的,奴婢跟娘子一塊長大,最知道娘子的眼光了。”
她知道自家娘子是想聽喜慶的,只跟在身后笑著絮叨這些,眼淚無聲掉落。她這幾日幾乎要哭瞎了眼睛,眼睛看什么都是朦朦朧朧的,反倒是俞瑢一滴眼淚都不曾有過。
俞瑢含笑聽完,又問,“下面的人都安排好了吧?”
“都安排好了,娘子那些錢安置他們是足足的,只等案子結之后,他們就可以離府了。”
“那就好。”俞瑢點點頭,走在游廊上,目光落在院中一株不大的梨樹上。梨花已經幾乎落盡,花瓣在樹下鋪成一片雪白,枝頭上冒出了嫩嫩的綠芽。
越走越遠,終于看不見那棵樹了,俞瑢才喃喃道,“我想臨走前去給奶娘磕個頭,一次都沒有去過,也不知道墳頭在何處。”
“在西郊了,奴婢陪著您,您以后隨時都能去。”岫云道。
若是剃度了之后再去,奶娘泉下有知會傷心吧,俞瑢不想讓她傷心。
岫云想起陸娘和藹的笑,心頭鈍痛。她自八歲就被帶到娘子身邊,雖然經過短暫的訓練之后能夠有模有樣的伺候人了,但到了高門大戶的俞家,那點規矩完基本等于沒有。陸娘不僅教她規矩,還關心她的衣食住行,教她識字,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
記憶中的陸娘一直都是溫和的模樣,唯一一次歇斯底里,是被趕出府之前豁出一切與夫人爭執的那次。
不知誰在夫人面前揭發陸娘乃是罪臣之后,夫人惱恨她隱瞞身份,險些禍害俞家,加上陸娘臨走之前又因娘子的事情與夫人據理力爭,夫人一氣之下令人打了她十五板子后扔出俞府。
在夫人眼里,陸娘是居心不良,甚至越俎代庖插手主子家事,如此處置并無不妥,然而事實并非如此。陸娘族叔只是因為得罪上峰丟了官職,大唐刑法并不重,抄家滅族的情況不多,淮南道的一個地方副官,由著他蹦跶又能蹦多高?更何況那只是陸娘同族的叔伯,少有來往,自她嫁人之后父母相繼故去,關系都斷了。
這件事情到了別有用心那里就成了把柄,捏造證據夸大其詞的在夫人跟前一說就變成了“罪臣之后”。
岫云想,夫人未必不知道此事有虛,只是她想順手除掉陸娘罷了!娘子每次受了委屈回來都找陸娘哭訴,陸娘也竭盡全力的保護撫慰她,可以說,娘子能順利長這么大而沒有變成任人擺布的傀儡,皆是陸娘之功。只是如此一來,娘子和陸娘越發像親母女,夫人看著心里也膈應吧?
“究竟是沖動了些。”俞瑢摸了摸被自己剪短的頭發,眼前一幕幕都是陸娘被打板子的畫面。
陸娘是孀居寡婦,娘家也沒有人了,重傷被扔到郊野,當時是連衣裳都扒了的,她只著一件中衣,身上銀錢又全都被府里刁奴搶走,已然是絕路。俞夫人不是心狠之人,她多半是不知道這些,俞瑢明白但不能釋懷。
那時俞瑢陡然失去臂膀,被困于府里找不到出去的機會,只好日日去俞夫人面前去跪,求她讓陸娘去莊子上養傷,可是俞夫人始終沒有松口。
待到俞瑢想法子讓人偷偷去尋,陸娘已重傷不治而亡,是個尼姑出錢買口薄棺將她安葬。
俞瑢本是活潑直爽的性子,經了這回打擊整整變了個人似的,以前有陸娘在她們母女之間和稀泥,娘倆雖時有不痛快,但總有和好的時候,自陸娘不在了,俞瑢和俞夫人的關系越走越遠,終是相看兩厭。
“瑢娘子。”崔凝站在二門處,遠遠就看見俞瑢眼里閃動的淚光,心中不禁好奇,如此淡定的一個人是為何事而哭。
俞瑢微微別開臉,匆匆抹了一下眼睛,回頭沖崔凝淡淡笑道,“想不到這么快又見了,崔大人。”
崔凝想安慰她兩句,卻發現無從開口,只好道,“想必你已經知道請你前來的原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