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煙跟著那個冰冷安靜的男人往屋內走,來到一間廳堂。
偏廳布置雅致,掛著一幅墨竹。
燈已經點起來了,上前來替男人解下外罩的是一個漂亮青年。他也是半夜被驚醒,衣衫未整,但也同樣輕捷如影。
“上茶么,督主?”青年低聲問。
“不必。”
男人走到椅前但并不坐下。
他沒有因為夜里不速之客的到訪而心生任何波瀾,揮了揮手便吩咐道:“小燕,帶她到你隔壁空著的小間去歇一夜。腿上的傷幫她包扎好。”
“是,督主。”
于是墨煙又跟在那個被叫做“小燕”的青年身后,穿過了另一條透著月光的長廊。
那青年比墨煙先前所以為的要更加和善,路上一直在與她說話,聲音軟而細,很活潑:“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墨煙。”墨煙啞啞地回答。
“墨煙?青色煙霧的墨煙么?”
青年回頭望著他,墨煙點了點頭。
“真是好聽的名字呀!妹妹不知道,中宮主子的大宮女姐姐們,也都被賜這樣雅致的好名——呸,瞧我亂說話。”王小燕停下一步等她上來些,伸出手等著。
墨煙猶豫了一會兒,牽住他。
“手太涼了……妹妹的傷口很疼吧?待會兒我給你泡糖水喝。哥哥那兒有很好的傷藥,敷上去就不疼了。你喜歡香櫞嗎?哥哥房里有一只,敷藥的時候拿給你玩。”
墨煙的雙腿一直打著顫,但她強撐不服軟,看上去仍然走得很穩。
可是現在,牽住了一只溫暖的手,聽他這樣溫柔的講話,墨煙頓時就站住動不了了,眼淚猛地開始嘩啦啦下流。
王小燕也停下來。
“別哭啊,唉,別哭。”
王小燕低聲安慰著,把她從地上抱起來。
“師父,師父……”她忍不住大哭,心里又慌又亂又恨,“師父的酒還有半壺擺在窗臺上,他說過要泡進初雪煮了再喝,但是還沒、沒下過雪,他就……我得回去幫他,可他都沒告訴我他的棺材本藏在哪兒!他,他的……”
青年抱著她往前慢慢走,輕拍她的后背。
“放心吧,小妹妹,督主會替老先生料理好后事的。”
墨煙愣了愣,抽抽鼻子,有些不明白。
“督……督主?”
“剛才那位大人,”青年解釋道,“他從前受過李通老先生指點,也曾算是師徒一場。所以他定會幫你的。”
晚上睡覺時,墨煙腿上的傷止了血,包裹在上好的藥膏和柔軟的布條里,她枕頭旁放著一只味道很好聞的香櫞。
她閉上眼,仍然是師父倒下去的樣子,那些劍,那些緊咬在身后的腳步和呼吸……但或許她真的太怕了、太累了,可以睡著的……
后來她確實沉沉睡去。
墨煙出生在煙雨霏霏的杭城。
她的母親像白素貞,一身素衣,美麗而孤獨,自己經營著一家小藥鋪。
墨煙的母親叫做馮簪,出身南地細柳劍派,也曾在江湖間小有一番名氣,是個俠女。但她母親的身體并不好,墨煙出生的時候,她就已經不使劍了。
墨煙兒時是一個快樂的孩子。
母親有很多朋友,所以她就有很多長輩、很多玩伴。
她在杭州城里走,夏天吃糖藕,秋天喝蓮子湯,冬天上靈隱寺點香火,春天到城外青草坡放風箏。她在西湖的蓮葉間游泳,被采蓮的姐姐們放在木盆里逗弄;她坐在藥房里替母親煎藥,做糖人的大叔每次路過,會拋給她兩塊麥芽糖。
墨煙六歲時,患上了一種古怪的惡疾。她徹夜頭痛,渾身發寒。
她害怕地抱著母親。母親非常溫柔,強做常態,仿佛墨煙只是得了一場小風寒;但那仍是是墨煙第一次體會到死亡將至、迫在眼前的恐懼。有那么幾次她在模模糊糊的掙扎間,淚眼朦朧地痙攣著,似乎看到母親提起了劍,想要為她做個了斷。
但母親終究還是沒有忍心下手。
母親帶著她北上到了京城。
那時候她才知道,原來自己的父親是先皇帝胞弟,鎮南裕平王齊柯律。
母親如何令那位尊貴的王爺接納她們,病中的墨煙并不知曉。
無論如何,王爺收留下了她們。
也是靠著他當年潑天的權勢和鼎盛財富,供墨煙吃了整整兩年的“降龍霜葉寒芯丹”,終于病愈。煉制丹藥需要三味極其名貴的藥引,北山南海,西方大漠;如若不是大富大貴之人,根本沒有渠道取得。
從這點來看,墨煙不得不承認,或許父親與母親在過往的確有一段深情。
墨煙清楚自己在王府中并非一個討人喜歡、符合規范的孩子。
但有一些事她是不知道的。她是在來到京城王府之后,才察覺到自己額上的兩點胎記會被視為大兇之相——她的額頂左右有紅豆形的印子,像鹿被剜掉雙角。
王爺曾請國師到府上,看墨煙的相,問墨煙的生辰,算卦占卜。
墨煙偷偷越到窗戶外的假山上,聽國師如何說。
她聽到了這樣一段:
天縱奇才,萬中無一。白虎兇煞,孤星獨掛。
夜聞鬼啼,刀劍為器。若非人子,四海逍遙。
說著,那男人還邊飲酒邊用折扇在椅把上輕敲,笑嘻嘻地像是在說玩笑話,做打油詩。
但接著從父親的話語和語氣中,墨煙知道了這并非玩笑。
“國師說她是孤辰寡宿,白虎煞星,大兇之命?”王爺低沉而緩慢地確認道。
聲音非常輕,墨煙幾乎無法聽清楚。
她還不曾看到過這位王爺如此小心翼翼、惘然失措的樣子。
——她想起是這個男人收留了她和母親,為她治了病。
她不禁心生愧疚。哪怕她與這戶高宅大院并無親近之情,她仍恐懼于使這個男人失望,恐懼于被質問和遺棄。
“此兇命并不會傷及自己,卻會大克旁人——無論該人有何種大吉命格,怕是都擔當不起。”國師不知為何越笑越厲害,以至于到了極其失禮的地步,但那并非是開心的笑,“您不必多言,我也不會多問,但是王爺,得見此稀罕物,我甚為感動!甚為感動啊!”
她被形容為一件稀罕物,還被大肆嘲笑了一通。
墨煙稍稍側身,從窗口瞥到父親嚴峻的面色。
“墨煙,你又跑到那兒去做什么?”
她被母親發現了,叫喚下來,便沒能聽見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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