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過錦衣郎

第五章.廠衛之間

安慶十三年,北鎮撫司衙門內,操練場上,一眾年輕力士列隊而立。

“師父,這么大陣仗,是什么人要來?”青年打了個哈欠,問道。

“別叫我師父,在這兒我是你的頂頭上司,哪能這么隨便說話。”中年男子訓斥道,但神色并不嚴厲。

劉昌舉是錦衣衛北鎮撫司下一名千戶。在錦衣衛做到千戶,雖然談不上什么大有地位大有才干,但也算是個正五品官員,并非尋常人。

他身邊站著一個十八九歲的青年,叫做白啟鳴,是劉昌舉老友的幺子。年初時剛入錦衣衛,是個新人。既然出身不錯、身手上佳,提拔也就不過是三五年之事罷了。但無論怎么說,現在他還不過是個小校尉,做事莽撞生澀,未經打磨。

“失禮失禮,”青年打個揖,重新說,“煩請劉千戶知會在下一聲,待會兒是哪位上人要來咱的錦衣衛衙門巡視?”

白啟鳴站在劉昌舉旁邊近處,可以聽到他極低地冷哼了一聲。

“東廠的人。”

白啟鳴知道自己師父這派的錦衣衛和東廠不太對付,自然也連帶著他對東廠無所好感:“東廠來做什么?”

“東廠番役缺人手,這遭兒就是來錦衣衛挑人的。”

東廠的屬官有掌刑千戶、理刑百戶各一員,由錦衣衛千戶、百戶來擔任,稱貼刑官。除此外,設掌班、領班、司房四十多人,由錦衣衛撥給,分為子丑寅卯十二顆。底下負責偵緝工作的是役長和番役,也分子丑寅卯十二顆。役長各統帥番役數名,同樣由錦衣衛中挑選精英組成。

廠衛聯結緊密,故而在東廠于朝中權力大盛時,錦衣衛便有半多實歸東廠管轄。

上任錦衣衛指揮使任職時,因受到先皇器重,能與東廠兩相抗衡。對于劉昌舉這樣經歷過從前錦衣衛風云氣象的舊人,自然受不了如今東廠的囂張氣焰。

白啟鳴伸了個懶腰,看到門口那兒一陣騷動,便站直了身子朝遠處望去。

“東廠廠公到了。”有人朝里通報道。

力士們紛紛讓出路來。

劉昌舉推了推佩刀,整襟撫帽。白啟鳴只好也趕忙退后一步,端正立好。盡管如此,他的眼睛一刻也沒閑著,一心想要看看這大名鼎鼎的東廠廠公莫遲雨是何模樣。

終于,來人穿過庭院朝這邊走來了。

為首的青年男子身著鼠灰飛魚服,披一件雪灰色斗篷,頭戴烏紗冠。雖說確實一身華服,但也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只是在一群紅服錦衣衛中,的確十分扎眼——等到走近了,白啟鳴發覺此人與身上的著裝相得益彰,很有一番氣度。

長身玉立,步履沉穩,一看便知不是等閑人。眉目也確實生得俊雅漂亮。

他手上繞一串佛珠,佩戴銀扳指,兩根尾指套金絲護指套。正是迎合當今圣上的兩個愛好:其一求佛問道,其二護手蓄甲。

白啟鳴的視線總算悄悄朝上挪一挪,看到了腰間的香囊玉佩和令牌,再往上——

一雙細長上揚、鋒如銀刃的眼睛恰恰朝這邊一瞥,與他對上了一瞬。

白啟鳴并不慌張,只是將視線垂下去。

東廠督公自然也不會把他放在眼里。再說東廠督公又不是圣駕龍顏,沒理由看不得。

廠公的腳步過去了,他便很快又把眼睛抬起來。

這回他注意到的是緊跟在莫遲雨身后的一個小廝。

那顯然是個未至及冠之年的小孩兒,應該也是個閹人。他的衣裝顏色樣式簡單,但布料上乘,做工精細;臉上涂了薄薄一層白粉——據說因為皇上和宮里頭娘娘們喜歡底下人白皙漂亮,所以侍女和太監一律施粉打扮。

那小太監的確長相可愛,眉目清俊,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顧盼神飛。一路走來,很好奇似的左右探看,幾乎可以說是沒有半點奴性。

不過當他們的視線相撞時,對方像是猛然記起了自己的身份,于是低下頭去。

倒是讓白啟鳴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小太監朝前加緊邁了一步,與他的督主相距更近些。

白啟鳴腦海中冒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浮想。

“聽說,東廠是缺一個百戶的空兒,另還需補番子二十名。”

“百戶的空缺,需要與您好好商議。番子二十名,您可有推薦人選?”莫遲雨坐在椅上,雖是客位,卻比主位的指揮使更像是這里的主子。

“方才操練場上的都是精壯力士,身手好,懂規矩。您可要去仔細挑挑?”

莫遲雨點了頭。

可惜,指揮使大人的話就像反抽到臉上的巴掌——

“我?”白啟鳴驚訝地抬起臉,“我,我不太合適吧?”

那東廠廠公站在他面前,看到他如此驚訝,微微挑起眉。

在白啟鳴前邊已經有幾個被莫遲雨點中的力士校尉,有的高興有的不安,但全都不似他這樣反應激烈。按理說若是真覺得自己去不了東廠,往上疏通疏通找個借口推辭也就罷了,哪有人敢如此當面頂撞。

莫遲雨并未動怒。

“你如何不合適?”他問道。

“在下身為錦衣衛,便是做替皇上分憂的內廷禁軍。而說到自己的圖謀,我不為其他,只是想要鍛煉自己的身手。”

眼下距離如此之近,白啟鳴可以看清那廠公的面容。

莫遲雨的面孔就宛如是一張畫了畫的紙貼在臉上,是一層與他那幅身子、那團心緒毫無關系的東西,透露不出絲毫真意。是極其老辣之人才會擁有的特質。

“此話有趣。”莫遲雨上下打量他,笑了笑,笑不入眼,“你叫做白聞熹,是前兵部左侍郎白問清的公子……出身世家,果然氣度不同。”

白啟鳴的神色僵了僵。

他并未料到對方會對自己的身份了如指掌。

的確,他的出身說起來似乎有些不同尋常——錦衣衛力士常由平民百姓、衛所子弟中選拔,像他這樣的并不多。

但話又說回來,盡管他的父親曾官至侍郎,卻本不是望族出身,人脈算不得大,家底也算不得厚。更何況白啟鳴是幺子,總得自尋出路,混口飯吃。

“聽你的意思,似乎覺得到我東廠來,算不得歷練?”莫遲雨盯著他。

白啟鳴俯首鞠一鞠,不比之前那般鎮定了:“東廠行事為暗處多,錦衣衛行事為明處多。緝拿貪官污吏、擒回叛黨余孽之事等,大半由圣上下詔,直命錦衣衛出手;抽簽巡街,也是錦衣衛擔職更多……我便覺得,自己還是適于留在北鎮撫司任職。”

莫遲雨靜靜聽他說完,輕飄飄落一句:

“說來說去,倒像是把東廠的營生看得簡單了。”

莫遲雨笑一聲,旁邊無人敢笑。

陪在莫遲雨旁邊的錦衣衛指揮同知趕忙上前,呵斥白啟鳴:“你自己不識抬舉,大大冒犯了廠公,還不快賠個不是……”

莫遲雨抬抬手,指揮同知噤了聲。

“墨煙。”

莫遲雨微微側頭。后面的小廝跨步上前來,站到他身旁,側耳聽候命令。

“來,與這位白校尉過上幾招,看看他的身手究竟如何——是否入得了我東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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