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過錦衣郎

第六十七章.試動手腳

上午時墨煙去了一趟外城。

她喬裝打扮,穿著一套女子樣式的麻布衣裳(是她從廚房老婆婆那兒偷出來的),挎著一只竹籃,便立刻成了一個替主人出門買東西的小婢女。

外城道路曲折。

依憑遙遠的記憶,她總算來到了裕平王府前。

她的心砰砰重跳,跳得是那樣響,幾乎令她耳邊只剩下自己的血流涌動聲。

多少年了?

如果算上從前自己的那條“命”,便已經有二十多年——她有二十多年不曾踏足此地。哪怕這里是她父親的住處。

她本該有資格從正門走進去,堂堂正正。

她注視著裕平王府朱門上的牌匾,許久才緩緩挪步,來到了通往宅邸后院的偏門。

她害怕會遇到從前見過她的仆人。不過她又想,自己與從前應當是長得很不一樣了。再說,不會有人記得住她。

墨煙走到偏門時,看到守門的是兩個壯年男子。

她想了想,沒有上前搭話。

她后退幾步,換了一個方向繞著院墻走半圈。她驚異于這里的墻壁看上去那么矮,和她記憶里的那個院落是如此相像卻又令她感到陌生。很快,墨煙來到一個能夠聽到細細水聲的角落,她知道墻壁里側是女眷時常散步的后花園。

她打開竹籃,從里面取出一封折了四五折的信箋。她想了想,將信箋捆在一錠銀子上,把銀錠拋進了院墻內。

顧四嘴里還嚼著方才在面店里買的羊肉饃,喉嚨里卡著半個飽嗝,半只腳邁進鋪子里就呆住了。

“哎喲我的爺,您怎么又來了?”

青衣少年坐在他的柜臺里,翹著腳翻看賬簿。

看到他回來,便抬頭一笑。

“顧掌柜,我都說了,我之前一直跟在督主身邊,對這十二星探子的工作了解不夠,故而在京察開始前我得跟著您學學藝才行。”

顧四當然知道墨煙是莫遲雨帶在身邊的近侍,怠慢不得。墨煙從四年前開始入住莫遲雨的宅子,莫遲雨親自將她從一個圓臉娃娃養成十六七歲的少年,非常親近信任。幾個檔頭們閑談時,也曾猜測莫遲雨是否有意調養墨煙繼承自己的位子。

從前顧四與墨煙碰過幾次面,但很少交談,都是公事公辦。

“墨煙公公,我和您應該……無冤無仇吧?”他試探著問。

墨煙爽朗地笑了起來:“當然。”

顧四伸手捶捶氣悶的胸口。

“放心,督主不會忘了添您勞苦錢。”

“可您既然是督主近侍,哪有必要來搶咱們的活計?”

“是督主知道您懂得調教人,才將我差來的。”

少年輕巧地把靴子從桌上挪下來。顧四察覺他在鞋尖襯了鐵片。

顧四很注意鍛煉腿腳功夫,調教手下幾個能干的探子時,也會教他們如此暗藏武器。

——雖然這樣說不太對頭,但少年這種做法的確讓顧四覺著親切。

“還不就是欺負老實人。”顧四咕噥一聲,仍用狐疑的眼神打量墨煙,“自然我會伺候著您的,不過您也得給我一個期限和標準是不?不然我也不好教您。”

墨煙從柜臺后走出來,走到他面前。

“那先這樣吧,既然四檔頭是師,我是徒,我稱您一聲‘四叔’可以嗎?”

顧四一愣,點點頭。

隨即對方正色道:“四叔,督主是不是吩咐過你們各個檔頭,不能告訴我寧王和裕平王意圖謀逆的消息?”

顧四面色不變,心里迅速琢磨起來。

他嘴上說著:“這……寧王不是在南地嗎,怎么忽然提起他來?我們卯星向來只管京城的事。要說這裕平王么,近來也沒什么事兒。再說墨煙公公和他們難道會有什么關系?”

自然,關于這最后一個反問句所提及的事,顧四也很好奇。

不過他既然能做上東廠役長,自然很清楚自己只需聽從吩咐,毋需打探吩咐。

“四叔不必客氣,叫我墨煙就好。”

“那就失禮了……墨煙。”

少年嘴角旁浮現出微小的笑容,接著收了笑說:“四叔,雖然您現在或許看不出來,但我其實是一個相當有本事的人。”

顧四兩條眉毛一高一低翹起來,看上去有些滑稽:“你自然是有本事的人。”

“我不是指我能夠博取督主青睞。”實際上這根本不是墨煙擅長的事。

“那你是指什么?”

“我的武功。”

“什……”顧四幾乎就要笑出來了。

“我可沒有同四叔說笑。”墨煙略微躬身道,“因此若有什么危險的、難辦的活,請記得叫上我。”

我是一個相當有本事的人——

換在從前,墨煙絕不會說出如此狂妄的話。

墨煙也說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地方變了,變了多少。實際上有很多時候,她真的認為自己不過是懵懂無知的十七歲少年,從軀體到精神,她都仍然是那樣精力充沛、躍躍欲試。不過,她對自己能力的極限有了更多認識。

這是因為“從前”。

那時白啟鳴……她離開南京城,渾渾噩噩地徘徊在天地之間,恍若幽魂一般,不知方向、不曉饑渴。

她心里想著要往北走,實際上卻只是埋頭走路而已。

她既沒有地圖,也從不問路,只是低頭沿著有路的地方朝前走。

有一次她胡亂走進深山,被一伙山賊發現,捉入了他們的寨子。當然,墨煙也是后來回想時才明白自己遭遇了什么,那時她壓根就不在乎,無所謂什么人帶著她去了什么地方。

后來,他們想要碰她。墨煙不想讓他們碰。

只這一個念頭而已。

……等墨煙清醒過來時,天空下著暴雨。大雨沖刷掉了她手上身上臉上的血——那些血是山賊的。整座寨子,除了她以外沒人還活著。

幾只雞、幾頭驢在大院里慢悠悠地走。

等到眼眶里的血污也被雨水沖凈,她繼續朝北走。

其實從白啟鳴離開到她回京見督主,后又忽而深深沉入“水底”,那一段時間的記憶在墨煙印象里都是模模糊糊的。只是依稀留有一些片段,不時突然在她腦海浮現,就像冰棱刺出水面。

重新再回想時,墨煙簡直不相信那是她曾經做過的事。

她是會殺人。但從不平白無故殺人。

那些山賊就一定是壞的么?不一定。或許他們是被迫做了賊,就像那些打到南京城下的叛軍一樣,他們中有很多是別無選擇,最大的愿望不過是給家里的婆娘帶一對金鐲子。屠戮山賊時,墨煙肯定什么也沒想,她只是在宣泄自己的痛苦。

她比任何人都更像惡鬼。

可,換一面想,如果那是真的……

如果她真的只需要一個念頭就可以視百人之敵于無物,那么她或許可以相信,自己不同于常人的那些地方確實并非分文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