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過錦衣郎

第八十章.三蒙觀中

男子飾花并不罕見,不過京城士大夫很少如此,多是少年子弟游樂時所為。樂平王青春年少、雪膚烏發,佩花倒也悅目合心。

“好不好看?”樂平王偏要問出個夸獎。

“好看。”墨煙無奈地回答。

“如何好看?”

她硬邦邦地回答:“王爺佩戴此花,真如畫上玉人,叫衛玠都自慚形穢。”

樂平王哈哈大笑起來,心情甚好地拍了拍她的左臂。

臂上傷口一陣生疼。

墨煙咬了咬牙,疑心樂平王根本就是故意為之。

“那么,王爺昨晚是否想出了什么頭緒?”墨煙問。

“這個么……”他的神情稍稍端正,細長的眼睛斜斜望向她,“我輾轉反側,最后想通了一件事。”

“就一件?”

“那可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請賜教。”

“本王最在意的什么,你先猜猜。”

墨煙維持住耐心,靜心想了想:“您自然最在意您自己在皇上心中的分量。”

那雙細長的眼睛調轉過來,直直望著她。

“本王之前說,墨煙公公年輕氣盛,不比其他大太監老道周全。此理看來也同樣適用于本王了。”

她低下頭:“是墨煙妄言。”

樂平王沒有理會她的客套:“因此,我想通的那件事即為——如若墨煙公公昨日對我說的那些話屬實,那么墨煙公公便是對我本人毫無興趣,而只一心想要勸裕平王早日離京。我不過是輛馬車罷了,你無意刺探我,也無意給我甜頭。”

從樂平王口中這樣說出來,真真是顯得墨煙不知好歹。

但墨煙轉念一想:若非樂平王故意要逗弄她,他本大可不必親自前往裕平王府,結果招致皇上的不悅。

說到底,這不是墨煙有意作惡構陷。

“王爺對墨煙有興趣,是墨煙之幸。”這可不是真心話,“至于叨擾到王爺,自然是墨煙之過。”

樂平王立刻蹬鼻子上臉:“那你要怎么補償本王?”

呵,原來是在這兒等著。

墨煙畢恭畢敬地躬身致歉,一字一句清晰道:“墨煙是東廠提督貼身近侍,所行所止皆可說是莫廠公手中一枚棋子的前后進退。故此雖然對不住王爺,但卻不得擅自領罰——煩請王爺移駕,親自去向莫廠公討個公道吧!”

墨煙可以感覺到青年的視線在她后腦勺上戳刺。

良久后,樂平王按了一把她的腦袋,氣急敗壞無可奈何:“你這人,你這人怎么這么不知趣?本王辛辛苦苦替你跑一趟,你就、就這?隨便換個什么人,被忽悠著操勞跑一趟外城還挨了罵,你都得給點賞錢吧?何況我可是樂平王!樂平王,親王,你懂嗎?”

墨煙把身子抬起來,揉了揉被壓痛的后頸。

她的眉心微微蹙起來:“王爺想要的東西……墨煙給不了。”

“你又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王爺想要墨煙‘陪侍’,不是嗎?”

樂平王一哽,瞇起眼睛。

“你看不上本王能給你的東西。”他忽然說。

“墨煙本無所求。”

“并非如此。”他搖了搖頭,“天下沒有無求之人。”

青年宛如搖擺在戲臺上和戲臺下、夢境中和夢境外一般,叫墨煙看得一片迷蒙。

“那王爺求的是什么?如若唾手可得之物不算‘所求’,您還有何可求嗎?”

樂平王沒有回答。

他細細地打量她,而墨煙望向他鬢邊將墮未墮的鮮花,猶豫是否該伸手扶穩。

墨煙并不怕他。一點兒也不。她只是覺得為難。

樂平王將花朵取下,別在墨煙的領口上。他猛然墜回到風流浪蕩的軀殼里,微微一笑:“我求的是一生快活無憂。”

話已至此,陷入了死胡同,墨煙實在無奈。

“可否就算墨煙欠殿下一個人情,來日有機會墨煙一定還報。”

墨煙視之為承諾。

然而,她也清楚這在對方聽來一定不過是荒唐可笑的敷衍之辭。

但或許是樂平王玩夠了、鬧累了,最終,墨煙還是以這句話勉強獲得了他的首肯,總算脫身出去。

離開信芳殿后,墨煙直奔西苑的三蒙觀。

她昨晚也想清楚了一件事,并且其實也只這一件:父親要殺她,絕對有著認為她非死不可的理由——而這或許與當初國師為她卜卦算命時所說的話有關。

或許父親怨她的命與他相克?

或許她的胎記、她的怪病、她的異于常人之處所預示出了不祥之兆,使得父親以她為禍害?

三蒙觀,其名取自《易經》八卦中的蒙卦卦辭:亨。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初筮告,再三瀆,瀆則不告。利貞。

取此名,似乎有自命帝王之師的傲慢(這點曾被言官指摘),但既然帝王本人沒有意見,也就長久書于匾懸于門,這般稱呼著了。

西苑湖光山色、風景雅致,與方正規整的紫禁城大不相同。

墨煙來到三蒙觀,問童子可否拜見子一道人時,童子說子一道人正在太液池泛舟,應當是在北池的雷霆洪應殿附近。

墨煙便又去雷霆洪應殿。

如此一來一去花費不少時間。盡管已入深秋,仍一路走得口干舌燥、額際發汗。

雷霆洪應殿總算浮現眼前。

墨煙站在太液池旁,朝湖面望去。

湖上一支柳葉般細長的小船款款向這邊駛來。

立于船首之人青衣廣袖、紅絳飄飄,一派古人之風,正是司空子一。

也不知他是否認出了站在湖邊的是何人,但他似乎心情不錯,竟還沖墨煙微微揮了揮手中的扇子。

在距離碼頭還有三四步距離時,他不知怎么一躍而起,便已站在了碼頭上。

他的動作異常輕靈,那葉扁舟只是輕輕搖晃了一下便恢復平靜,波瀾在湖面上被秋風抹去。船夫看上去習以為常,并未表現出驚異。

墨煙上前行禮:“在下東廠提督近侍,馮墨煙,冒昧拜訪道人。”

“何必如此生疏?”司空子一笑了笑,作揖回禮道,“三蒙觀散人,自號子一。”

“道人折煞小人了。”

“不必拘禮。你我有緣,何時來找我相談都無妨,我在這宮里本是閑人。”

子一道人談吐可親,盡管用詞平俗,卻又有一種超凡絕塵的獨特氣韻,令聽者聞之心平靜氣、若飲甘泉。

不過,也不知他是不是對所有人都說“你我有緣”。

故此,墨煙仍維持著拘謹恭敬的態度:“在下不請自來,還望道人恕罪。”

“我并無資格‘贖你的罪’,”那看不出年歲的道人神情恬然,“若我說我不知道你在尋我,那我便不夠誠實了。盡管如此,我依然泛舟游湖,真論起來倒該是我致歉?”

他說話時眼含笑意,不知幾分認真幾分玩笑。

“不過無論如何,你要問的問題,我是不會回答的。”他又說。

墨煙不禁愕然:“可您……”

“你已渡過了我上次同你說的‘大劫’,可惜仍未參悟。”

此話一出,墨煙胸膛內的心臟霎時重重跳動。

上次——

無疑只能是指“從前”在宮道上的那唯一一次照面。、

大劫——莫非是指……

“難道……您……”

“能再有一次機會往復,是凡人修不來求不到的果。至于是好是壞,有成無成,又要看今生造化。”他輕輕搖了搖頭,“時候未到,還不是你向外求解之時。”

接著,他也不管墨煙的驚愕惘然,一轉語氣,輕松相邀:

“貧道今日突然想吃栗實,你說怎么吃比較好?”

又不等墨煙反應,他便自顧自思忖并做出主張:

“不如我們用煉丹爐的熱炭來烤它一筐解解饞吧!讓我想想,什么茶陪甘栗比較合宜?果然還是綠茶,不,或許紅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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