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查清楚了。那名在攬月樓鬧事的年輕男子的確是當今錦衣衛指揮使的次子,他平日便一向游手好閑,到處惹是生非。
不過幾日,下了錦衣衛指揮使與指揮同知、僉事等人的調任書。
神秘莫測(陰晴不定)、雷厲風行(不按常理出牌),正符合當今圣上與其親信東廠的行事作風。
此次調任據說是由莫遲雨暗地擬定名單,皇帝勾選而成;到了本朝,錦衣衛是真正且唯一掌控于帝王之手的禁軍,因此諸事安排不必經過兵部審議。
于錦衣衛而言,自然是好處壞處難分。
尤其這一次,雖說以“不謹浮躁”為由調走了原指揮使,卻也沒定下新指揮使的繼任者究竟是誰,只命令指揮同知暫且代理職務。
不過說來說去,高層雖有大變動,對于底下人來說理當也沒什么。然而對于白啟鳴而言——
錦衣衛指揮僉事,調原金吾左衛千戶白聞道上任。
白聞道,字啟越。
是原兵部左侍郎白問清的長子。是白啟鳴的大哥。
新上任的各級官員自然知道自己是經由莫遲雨提拔,于是照規矩紛紛登門拜謝。
白啟越為人清直,家中積蓄無多,但為了禮數還是東湊西湊備上薄禮。
那天他下值后先回了一趟父親所居的老宅。
父親正在院子里晚練,使長槍。
三弟在陪母親做飯。二弟則依然窩在房里背書。
看到他回來,母親招呼三弟擺出茶水,一家人便坐在廊上談天。
“我打聽過,今日莫廠公是宿在外宅的,適合上門道謝。”他向父親匯報所知,“不過聽說莫廠公并不時常見客……倒也好。我只需盡到禮數。”
正用帕子擦著臉上墨漬的白啟騫“嗯”了一聲。
“二哥‘嗯’什么,你根本沒在聽吧?”白啟鳴揶揄道。
“哪里。我這不是替大哥寬心么。我們家這么些人,數大哥應酬最多了——這下突然成了錦衣衛指揮同知,以后麻煩事不知道又添多少呢。”白啟騫漫不經心地辯解。
“誒,不知道那位莫廠公怎么就……”母親顯得喜憂參半。白啟越也不知在母親心中錦衣衛、東廠、東廠提督之類是何種形象。
白啟鳴問他:“大哥,你之前真沒聽到過風聲?”
“確實沒有。先前接到調任令時,我一度真心實意以為是弄錯了人。”
“大哥,你從前應該也沒給他送過什么禮吧?”白啟騫疑惑地看了一眼兄長放在一旁的錦布包。
想到里面不過放著一副兔皮手筒,白啟騫搖了搖頭。
“我與莫廠公從無往來。”白啟越同樣疑惑。
白問清輕咳一聲。
三個孩子很快靜下來,他們看向父親,等著父親說話。
白問清剛過耳順之年,仍然精神矍鑠、器宇不凡,是這個家里的主心骨。
“啟越,既然事已至此,自當要去感謝莫遲雨提拔之恩。”白問清開口道。
白啟越點點頭。
“莫廠公點中你,或許正是因為看重你安分守己、兢兢業業之故。你只要戒驕戒躁,秉持本心,想來不會有礙。”白問清幾不可查地輕嘆,接著道,“錦衣衛是天子直轄,行事不比金吾衛,你定要仔細斟酌自己的言行舉止。”
“父親放心,啟越不是不諳世事的莽人。”
白啟越想了想,看向自己的幺弟:“啟鳴,不如你與我一同前去吧。如若莫廠公撥冗接見,或許有助你未來仕途。”
“啊……”
白啟鳴想起之前在操練場上發生的事,一時間五味雜陳。
這會兒他更加明白了父親看待東廠的態度。父親似乎并不厭惡東廠和莫遲雨的作風。而白啟鳴向來相信父親的眼光。
與此同時,他心里突然咯噔一下,飄忽間捕捉到了些許端倪。
——說不定,父親從前為官時,與莫遲雨的私交并不壞。
“那好,我陪你去。”白啟鳴拍拍靴管,站起身。
白啟越看向父親,征求他的意見。
白問清點了點頭。
于是白啟鳴跟在兄長身旁,踏著日暮的斜暉走過戴翎橋。
莫遲雨在宮外的宅邸就位于東廠不遠處。
向門房說明來意后,片刻便有人將他們引進去,說莫廠公在西廂見客。
——沒想到莫遲雨居然真的準備接見,倒是出乎意料。
“督主是要見什么人?”
墨煙坐在莫遲雨身旁,玩著莫遲雨從宮里帶出來的一副九連環。
墨煙疑心這是不是就是那時她看到過的、皇帝正在把玩的九連環,不過這倒也無關緊要……她正在努力拆解這些金屬環扣,并細心控制力道,告誡自己不要因為久久沒有進展就一把將它扯壞。
“是新上任的錦衣衛指揮僉事。”莫遲雨告訴她。
說起來,錦衣衛此次變動,在墨煙之前的記憶中似乎不曾發生。
也不知是她從前太不上心,還是這的確是一樁“新事”——自然,鑒于莫遲雨顯然是早有準備,此事也可能只是提前發生了而已。
“這位指揮僉事叫什么名字?”她問道。
“白聞道。”莫遲雨說,“他的父親從前是兵部左侍郎白問清。”
墨煙怔住了,不慎擰歪一只金環。
莫遲雨不滿地覷了她一眼。
墨煙回過神,心虛地將金屬絲扳回原樣。
她想起來了。想起“從前”在安慶十五年時,的確有過一次錦衣衛高層的調任。但那時白聞清逝世,白家所有孩子都在丁憂之期。
“……我以前似乎聽師父提起過這個名字。”
“白問清?”
“是的。”
“倒也對。從前李老和白侍郎也曾是莫逆之交。”
“督主這次是有意提拔白聞道么?”
“皇上早就對如今的錦衣衛心存不滿,有意略作整治。既然此次總算下了決心,自然就該順便正一正風氣。”莫遲雨神情平靜,步步落子,“白問清做兵部左侍郎時,兵部曾觸怒陛下,故而大批官員遭到貶謫——白問清自請致仕。他是很有風骨的人。他的長子白聞道曾任金吾衛千戶,我關注過他,他也是一個高風亮節之人。但比之白問清,要更為沉穩圓滑,想來會適合這個位置。”
墨煙知曉兵部的那段往事。
昭愿之亂,新君舊臣,上位野心,私怨盤虬……
正因為她從前曾短暫地置身于此亂余韻之中,因而發覺莫遲雨今日在講述時,似乎有意將當年的沖突溫和化了。
“可若發生過那樣的事,圣上難道會樂意看到白問清的子嗣占據錦衣衛高位?”她不禁問道。
莫遲雨微微瞇起眼睛。
“你近日來,怎么像是心竅突然開了一般。”
她猝然一驚,怔愣片刻才回答道:“督主,墨煙在您身邊四年多了,總不能什么都沒學到。墨煙若是一直那么笨,怎么能幫上督主的忙。”
莫遲雨深深看了她一眼,片刻后笑了笑,說:“墨煙,你知道我不求你幫什么忙。”
是的。的確如此。
她對于莫遲雨而言終究是可有可無。
不過是“勉強還算趁手”的一件珍奇玩意兒。
正因為本就不求她派上什么用場,所以才會把她趕走,趕到南京去。
“我……”
“至于你所說的,確實也是此事的一處玄機。”莫遲雨已經完全收回了情緒,他扭頭看向棋譜,繼續下棋,“墨煙,你要知道,我和圣上畢竟不是‘一個人’。東廠是圣上手里的刀,但到底不是他的手。我既做刀,就要做好刀,好刀不該讓主人擔憂會劃傷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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