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過錦衣郎

第一百零六章.重蹈覆轍

在述說這整件事情,以及自己關于皇兄所思所慮的猜測時,齊環宇才深深感覺到自己心里的悲愴。

在他兒時的記憶里,五叔是那樣高大而偉建、和善且儒雅,是他所希望成為的模樣。

再者,齊環宇很難忘掉那些對他好的人。

而在他的所有長輩中,除了哥哥和生母,沒人會像五叔那樣和藹地對待他。

五叔與他的父皇長相肖似,待他的態度卻截然不同。父親或是對他視而不見,或是假裝“看到”了他。但五叔卻不一樣。

五叔進入后宮的時候并不多,可是每一次,他都會認認真真地面對任何一個皇子,視他們中的每一個人為至親骨肉。

有些時候,齊環宇覺得自己從未長大過。

——他從未擺脫掉過兒時的噩夢。

另一方面,他心中升騰著“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之感。

裕平王是先帝的胞弟,長久留在京城;他,樂平王,是安慶帝的胞弟,同樣因為兄長的厚愛而留在京城。

如同走著相似的道路,踩著相似的影子。

裕平王跌下了懸崖。

那他又會如何?

想到這,他更是感到寒冷徹骨,禁不住陣陣顫抖。

墨煙聽了青年所說的話,長久不語。

——寧王與裕平王勾結謀逆,裕平王在封地自刎。

——為了不讓樂平王惹出麻煩,特意以齋醮的名義,將他自然而然拘禁在了宅邸之中。齊環宇在講述這一猜測時,話語里也有對皇帝有心關照的些許感激之情,混雜著憤怒、恐懼、不安。

啊啊,這是多么熟悉的進程。

為何自己之前就是沒有察覺到呢?

多么愚蠢,多么滑稽。

經歷了那樣多的苦難后,經歷過一整次的崩潰與重建后,仍然絲毫沒有成長。

還是說,這就是“命”嗎?

“既是提前就受到暗報,莫非是寧王和裕平王在封地私自屯兵?”墨煙問。

齊環宇怔愣著回答:“應該是這樣的。不然,謀逆有什么名目?”

也可以是“從前”的——手握兵權,里應外合。

墨煙笑了一聲。

有趣的是,從最初到現在,她和面前的這位樂平王,他們二人似乎都并不認為裕平王會真的存有反意。

如果青年其實認定裕平王有謀反之心,那他現在肯定不會急匆匆地到這里來,渴望找一個想法相近的人傾訴。在與樂平王結識的月余以來,墨煙已經明白他是一個多么執著于貫徹“明哲保身”之道的人。

至于墨煙自己,墨煙自己是怎么想的?

她想起父親把劍架在她的脖頸上,要她的命。

想起父親說的那些話。

她明白,裕平王不是真的一點兒都沒有謀逆的心思。

可她認為,那只是心思。

倒不如說,這世上有誰真正忠貞不渝?一個人若是能做到行為端正,已然可謂是圣人君子,若是非要規定心里不許有半絲走神和雜念,怕是早已人人成佛了。

墨煙望著坐在她床鋪上瑟縮身子的青年,他是她的血親。

此刻青年面色慘白,神情惘然。

墨煙站起身,改為在床沿上輕輕坐下。

“王爺。”她沉聲說,“您不是裕平王。您也不會是裕平王。”

在所有墨煙認識的、還活著的、可以相見的人們中,除他以外,沒有人的血緣比他與自己更親——天子則是不必提的,他是“天之子”,身份和權力賦予他隔絕一切世俗聯系的天然屏障。

想到此處,墨煙忽然感到自己與樂平王前所未有的貼近。

她無法再視他為無關緊要之人。

他與“從前”墨煙記憶里那個不學無術、不務正業的樂平王形象截然不同。

“墨煙。”青年看著她,“你怎么……好像早就預料到了似的?”

“王爺難道真的沒有料到嗎。”

“……”他閉了閉眼睛,“我是不愿意那樣想。墨煙,你說,裕平王難道真的會想要謀害皇兄嗎?他想要那個皇位?”

“那不重要。”

“那不重要?”齊環宇吃驚地睜開雙眼,想在墨煙臉上找到易于讀懂的情緒。然而少年眼神空洞。

“是的,王爺,那不重要。”

“你與裕平王從前究竟有過什么往來?當初你很關心他,怎么到現在他自盡了,你卻并不很難過?不……當初,你也不像我那樣為五叔離京而開心。莫非你其實是裝的?”齊環宇口不擇言地把心中翻涌而過的所有想法說出來,“你是為了其他的什么目的,才想要接近他?”

“如果墨煙是那么精明的人,倒或許會比現在好過得多。”

這日是個陰云密布的日子,天色遲遲不亮,屋內晨光黯淡。

齊環宇感到自己還在迷蒙的夢境之中。

“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自己相信你。”他怔怔地說道,“是因為我喜歡你,喜歡得昏了頭嗎?”

墨煙破罐子破摔地笑了笑:“或許吧。”

“你不相信我喜歡你是真心?”

“因為您確實不是。”

樂平王猛地朝前探身,按住墨煙支在床鋪上的手。

“你憑什么這樣說?”他問。

這句話在樂平王口里,不過是斥責和威嚇。

但這其實是一個好問題。

“因為在墨煙心里,喜歡這個詞很重、很珍貴,與王爺所以為的不一樣。”

“你喜歡裕平王?”

墨煙想起母親望著他的眼神,想起他站在長廊下望著自己的眼神:

“既然如此,想必你也會為他的死而難過。”

“我的確難過。但是人死了,就是什么都沒了。既然我不夠聰明,沒能在他生時有所作為,說明這就是‘我的命’。”

墨煙的措辭有些古怪。齊環宇面露疑惑。但他有意繞過裕平王,于是繼續問道:“你喜歡莫遲雨?”

“你也喜歡王小燕。”

“你是不是還喜歡扶柳?”

“那個小錦衣衛,姓白,你是不是也喜歡他?”

“……”這是“以前”的事了,她想,自己早晚要割舍清楚,“或許會喜歡,也或許不會。”

“那你,”齊環宇猛地一顫,收緊手指,握緊了墨煙的手,“你到底喜不喜歡我?或者說,‘或許’。或許會喜歡還是或許不會喜歡?”

墨煙沒有退縮。

她斷然回答:“喜歡。”

齊環宇愣住了。

她抬起眼睛與他對視。她的眼睛漆黑如墨,但卻不是案上的墨錠,而是爐中燃燒著暗火的焊炭:“王爺,今年的這個冬天,京城里想必會鮮血多過白雪,哀嚎之聲日夜不絕。您定要多多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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