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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玉的婚事決定得很快。路媽媽在女兒回到侯府的第二天。便親自到老太太跟前求了恩典,正式得到了嫁女兒的許可,可以開始籌備嫁妝了。
有木管事夫妻從中牽線,又要趕在除夕前過門,因此路陸兩家便省了許多繁文縟節,六禮中的納采、問名與納吉三項儀式,幾乎是一天就走完過場了。過了不到半個月,陸仁義領著一大幫人送了一份豐厚的聘禮過來。秋玉也把手上的差事交接完畢,向老太太、太太以及侯府內諸位女性主人磕頭謝恩,并從太太安氏手中接過了自己的奴婢文書,從此離開侯府回家待嫁。
春瑛很希望能幫上忙,并親送姐姐出嫁,然而,她還沒來得及向表小姐提出請求,便被潑了一盆冷水。
為了讓表小姐霍漪能趕在入冬前搬進新院子,老太太特別囑咐太太加緊小院的改建工作,結果就在九月底,小院內外一切都安排妥當了,表小姐要帶著青姨娘和眾丫環們搬進去。
這是位于老太太的院子左后方的一處小院,地方不大,比晚香館還要小一點。大約只有浣花軒的一半大小。院子坐北朝南,當中正開三間上房,原是佛堂,現在除了當中那間留用以供奉靈位外,左邊成了小佛堂兼抄經室,右邊則是青姨娘的住所。西廂房是霍漪的房間,東廂是書房,而丫環們則各自住在耳房里,后院還有幾間屋子,是給婆子們住的。
老太太怕外孫女兒不夠人使喚,特地給她另行配置了四個婆子、四個媳婦子和若干使喚的小丫頭,全都比照嫡長孫女出嫁前的待遇,因怕外孫女兒在冷天里吃不上新鮮熱飯菜,還叫人在院子后頭收拾出一間小廚房來,一應肉菜供給,都從她的份例上扣。
在這樣的鄭重其事下,春瑛身為表小姐的丫環,又怎能置身事外呢?只好跟玲瓏、南棋等人一起,一邊打掃房間、歸置物品,一邊收拾自己的行李,順便還要給新來的丫頭婆子進行新人訓導……所有人忙成一團,根本沒人能夠閑下來,更別說討假了。
春瑛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趕在晚上熄燈前做點針線,衣服、鞋襪、香袋、被面……然后托熟人送回家去。好不容易等到所有人都安頓下來了,她暗暗松口氣,正想到青姨娘面前探探口風。誰知這時候表小姐卻因為不慎吹風著了涼,又病倒了。
老太太心疼得不行,連連催著侯爺請了太醫來,又命丫環們用心照料,甚至把身邊的翡翠珍珠兩個大丫頭都派過來侍候了,所有人如同侍候國寶般圍著霍漪轉,沒人敢偷懶,春瑛哪里還敢提“請假”二字?
在這樣的局勢中,仿佛提起秋玉要出嫁,都是一種罪過。身為霍漪的丫環,她被期待去做的,就只有面帶憂慮地安靜干活,并時刻關注著主人的病情變化,為霍漪多吃了半碗燕窩粥或兩口參湯而歡欣落淚,為霍漪吐了一口藥汁而在人后抹淚啜泣……
春瑛很郁悶。她懷疑再這樣下去,不出兩年,她的演技就能去競逐奧斯卡小金人了。
珍珠和琥珀時不時會給她帶來秋玉的消息,她知道姐姐已經做好了嫁衣,婚期也定了,就在臘月初八。父親母親弟弟為婚禮置辦了新行頭,當然。也給她做了一套。母親天天督促三家木匠鋪子趕工制作女兒陪嫁的家俱,同時到處找人打聽什么樣的嫁妝最體面,又四處去搜刮又便宜又好的脂粉首飾,塞滿了整整一只兩尺見方的楠木箱子,另外兩個半人高的木箱,則是裝滿了給秋玉婚后穿的四季新衣裳,這還不夠,路媽媽還花錢從父親打理的鋪子和其他綢緞鋪里購入了好幾匹綢料。
本來身為奴仆,是不能穿綢著緞的,只是京中高門大戶的奴仆眾多,誰也沒較真,私下穿好料子的人不少,這已經是在展示主人家的體面了,不過當了官家的面,大家還是會稍稍收斂些,給國法一點面子。秋玉如今銷了奴籍,正式嫁出府去做平民百姓,夫家又是小地主,自然可以光明正大地穿綢。路媽媽為此很是得意,簡直恨不得嚷嚷得全世界都知道,還讓丈夫執筆,遞了條子進府給小女兒,問她是否還認得其他的南方綢緞商?
春瑛有些懷疑,家里是不是有足夠的銀錢去支持這么一大筆支出,但父親在來信中只是叫她放心,她想到自家父親的為人,是不敢做什么違禁事的,家里這大半年的確是多了不少收入,除了打點父親差事的銀子。也沒什么大筆支出,才稍稍放心了些。
但在全家都喜氣洋洋地準備姐姐婚事之際,她居然被困在府里,什么事也做不了,這滋味實在叫人不好受。她曾經小心地探過青姨娘的口風,對方只是暗示她一切以病人為重,就讓她做事去了,她只好一邊悶悶地埋頭干活,一邊擠出時間做針線悄悄送回家去。
終于,表小姐慢慢好起來了,盡管身體虛弱,仍需要靜養。可她一直靜養到臘月,都沒能下床。到了臘月初八那天,看著有氣無力地歪在床邊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稀粥的表小姐,以及奉了老太太之命前來囑咐她們“好好侍候不許怠慢”的珊瑚,春瑛終于死了心,不再期待能有機會親眼看到秋玉出嫁了。
好不容易爭取到了姐姐的自由,卻不能親自看著她走上另一條人生道路,還有比這更讓人郁悶的事嗎?
春瑛一邊嘆氣,一邊扇著爐上的火,給表小姐熬一份補藥,心中暗暗向老天爺祈求,讓表小姐快點好起來吧!她們現在連晚上睡覺都不得安穩呀!
不知上天是不是聽到了她的禱告。表小姐居然在接下來的五天內迅速好轉,到了小年前一日,已經完全恢復了。霍二老爺——剛剛榮升了正七品翰林院編修——親自寫了帖子,并派夫人張氏為代表,前來侯府接侄女兒回家過年。
雖然老太太心中不大情愿,但霍二老爺好歹是表小姐的親叔,又有祭祀祖宗的名頭在,她只能點了頭,放外孫女兒回去。霍漪擔心帶的人太多,會讓叔叔心中不快,便只帶上了從霍家帶來的丫頭婆子。加上青姨娘身邊有一個侯府送的小丫環,一行八人隨著張氏離開了。青姨娘臨走前,特地提醒霍漪下令,過年期間留守的人可以輪著回家過年。
眾丫環婆子媳婦全都高興壞了,當天便選出代表去回稟太太,獲得許可,輪流放假兩日,一次兩人,以抽簽決定。春瑛很好運地抽到了臘月二十五、二十六兩天,便馬上收拾了東西,等待著那天的到來。
很難去形容再次回到家中時的感受。春瑛看著還未撕去大紅剪紙的墻面,以前茶壺上粘的紅紙,房間里空出一半的箱柜,真真切切地明白到,秋玉已經嫁出去了。
她坐在床邊,心頭有些茫然。
秋玉脫籍嫁出去了,接下來要做的是什么呢?周念那邊一直沒有消息,倒是父親似乎越來越受重用,看起來滿面紅光,眉間神色更加從容淡定了,鋪子應該打理得不錯吧?盧家脫籍,是在打理了西山莊子幾十年后的結果,又正好碰到二老爺一家回京,才得了好運氣,父親現在工作才上手,靠他爭取,不知要等多少年,她等不起啊……
這么說,除了等待周念翻身,她就沒有其他事可做了?
春瑛悶頭趴在被鋪上發呆,忽然聽到母親在外面大喊:“悶在屋里做什么呢?!快出來幫忙!我要多做幾籠吉祥果,明兒一早,你姐夫就來接我們去你姐姐家吃果茶!”
姐姐姐夫的新家在崇文門外的喜鵲胡同,對面就是花市上頭條,有許多出售絹花和鮮花的店鋪,人來人往的挺熱鬧,當中不少都是大姑娘小媳婦。春瑛穿著一身厚厚的新衣裳。抱著打扮得財神童子一般的弟弟小虎,隨父母坐著姐夫陸仁義的馬車來到這里,幾乎是馬上就被市集吸引住了。
她以前沒少跟胡飛到這里來,那時候可萬萬沒想到,秋玉會嫁到這個街區。
秋玉穿著新媳婦的紅色衣裳,頭上插著幾枝金簪子,臉上仍帶著幾分羞澀,站在胡同口叫道:“爹,娘,妹妹,快過來!咱們進屋去,要下雪了,外頭冷!”
春瑛仔細打量了姐姐的氣色,見她眉梢眼間都是幸福之色,心中暗暗歡喜,伸手拉住她道:“姐姐,你出嫁,我卻沒能送你,真對不起。”
“傻丫頭,說什么呢?當然是要以主子為重。”秋玉摸了一下她的頭,從母親懷中抱過弟弟,一路說著話,一路帶家人走進自己的家。
就象木娘子從前說過的,這個院子前頭被隔開做成車馬店,因臨近過年,沒什么客人,只有兩個孩子頭碰頭地坐在院中玩游戲。陸仁義叫了一聲,其中一個便笑著跑去了廚房,喊他燒水備果茶。
通向后院的門開著,到了院中,梅花開得正好,紅艷艷地一大片。陸仁義搓著手笑道:“人人都說呢,家里的老梅幾年沒開了,今年見我要娶新媳婦,便趕著來賀喜!我名下的一個大院,住了一位老和尚,法號一默,給人算命很是靈驗的,特地給我道喜,說這梅花是吉兆,明年家中定有喜事呢!”
路媽媽聽了歡喜:“當真?會是什么喜事?”眼睛忍不住往秋玉身上瞄。秋玉羞紅了臉,跺腳道:“娘,你看什么呢!”“我哪有看什么?我只是想著若這老和尚真有些門道,請來給你爹和弟弟看一看,也好逢兇化吉呀?”
秋玉低頭抱著弟弟進屋去了,春瑛在旁邊暗笑,路媽媽拍她一下,也拉上丈夫進了門。春瑛慢慢跟在后頭,陪他們吃了果茶,忍不住提出要出去轉轉。她對附近挺熟,路媽媽雖有些微詞,但路有貴卻點了頭。
春瑛沒有走遠,只在車馬店門前走了一圈,遠遠看著花市上的熱鬧景象,忽然頭上一涼,雪花從天上緩緩散落下來,落入她手心,轉眼便化為水瑩,消失不見了。
她眨了眨眼,有些惆悵:“下雪了呀……”
“下雪好呀!”旁邊忽然傳來了一把蒼老的聲音,春瑛一回頭,發現是位老和尚,穿著灰布棉袍,很瘦,但很精神,雙眼目光平和,對她唱了個喏:“小施主,你在憂慮什么呢?下的雪大了,明年收成就會好,下雪是好事。”
春瑛苦笑:“師傅,我知道瑞雪兆豐年,但是……下雪了,很多事都不能做呀……”她怔怔地看著雪花:“我好象什么事都沒法做……”
老和尚笑了:“怎會沒法做事呢?現在是下雪,等春暖雪化了,不正是做事的時候么?如今的不便,只是為那時做準備而已。”他戴上斗笠,合掌唱了聲“阿彌陀佛”,便揚開大步往前走了。
春瑛怔了怔,抬頭看看雪花,忽然笑了。
好吧,現在不能做,但她可以做好準備,等待春天的到來。
(啥都不說了,我去面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