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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家來的是二老太太的娘家大侄子。帶了長女和一眾男女仆役,一行足有十五六人,連人帶行李,從碼頭雇了四五輛車才拉完了。
海老爺進府后,先帶著女兒來拜見姑母,二老太太在春瑛秋雁的攙扶下,顫顫地趕往二門去迎接,雙方一見面,都忍不住紅了眼圈。海老爺哽咽著下跪道:“自打十一年前殿試過后,侄兒便回了家鄉,而后姑母遠赴北地,四年前侄兒再到京城,偏偏姑母又往南邊去了,親人們直到今日才再相見。如今侄兒已經白了鬢發,所幸姑母身子還康健……”
二老太太只覺得有萬千話語涌上喉間,卻還是選擇了最想問的一句話:“我很好,你父母可好?”
“侄兒稟告姑母,家中父母安好。這趟上京,臨行前父親特地囑咐侄兒,帶了許多家鄉風物來,姑母閑時把玩一二。就當是見了娘家人了。今晚侄兒就命人送信回家,讓父母知道姑母安好,好讓二老安心。”
二老太太含淚點點頭:“好、好……”
在場眾人都在低頭抹淚,只有春瑛見二老太太喉間頻顫,手上也在微微發抖,知道她相隔多年后再見到娘家親人,內心一定非常激動,擔心她年紀大了會有什么差錯,忙輕聲勸道:“老太太,親人見面是喜事,您為什么要掉眼淚呢?應該高興才是。客人風塵仆仆,一定非常勞累了,不如回屋里坐下好好說吧?”
這話提醒了卓氏,她忙過來扶住婆婆:“是啊,母親,咱們回屋里坐下細說,也好讓表弟父女二人歇口氣。”二老太太用帕子輕揩眼角,道:“我心里正高興呢,偏你們來掃興!”
站在海老爺身后的年輕少女輕聲勸他:“父親,姑祖母年歲已高……”
海老爺聞言抬頭看看二老太太,再度拜下去:“本該是侄兒前去拜見姑母的,勞姑母親自來迎,折殺侄兒了,請姑母回內室安坐,待侄兒將家里的事一一詳說。”
二老太太這才扶著丫頭們往回走了,到了松頤院正房,海老爺帶著女兒再次正式拜見。又命女兒見過表嬸與表弟妹們。
本來他是男子,是不該進內院的,但他是二老太太親侄,多年未見了,東府的男主人又不在,為了安撫二老太太,才留在正房內陪著說話。卓氏早命人送了信去劉學士府上,將四少爺叫了回來,讓他陪著海老爺坐。
二老太太興許是方才太過激動了,覺得額角有些突突的,又不想耽誤了與侄兒說話,便沒吭聲。春瑛察覺到不對,忙悄悄告訴了卓氏,讓她去請大夫來以防萬一。卓氏嚇了一跳,忙遣人去了,又暗中命人將徐大娘請過來。徐大娘年紀大些,經過的事也多,若是沒有大夫在場,她還能應付些。春瑛則迅速讓其他丫頭倒了定神茶來,勸二老太太喝了幾口,老人家才好了點。
二老太太開始詢問娘家人的生活起居。得知弟弟弟妹身體安好,生活得也很安樂,心中大慰。海老爺又介紹起自己的情況。
原來他自打那年考中了進士,卻沒考上庶吉士也沒輪上實缺,便回了家鄉候官。但沒過多久,他妻子生下次子,卻因難產而元氣大傷,之后一直臥病在床,接著他父母也先后病倒,雖然沒有生命危險,但也拖了一段時日。為了照顧家人,他錯過了好幾次得官的機會。女兒滿了十歲以后,一邊照顧弟弟,一邊接過家務,有祖母和母親教導,磕磕碰碰下也漸漸上手了。四年前,父母身體安好,妻子病情也有起色,他本來是打算再試一次的,畢竟考中了進士卻遲遲未得實缺,在家鄉也有些底氣不足,可惜那回糊里糊涂的,本來朋友通知他已經輪上的缺,卻被別人得了,他無奈之下,只好回家去。今年春天,妻子換了一位大夫,身體有所好轉,甚至可以重掌家務了。他又得到朋友的傳信,便忙忙帶了女兒趕過來。
海老爺有些慚愧地道:“四年前那一回,家里都說必是侄兒沒有打點好的緣故,因此這回一定要侄兒將女兒帶在身邊,有這孩子提點著,興許能少犯些錯。”
眾人不由得看向海小姐,瞧著清清秀秀、端莊沉默的姑娘,想不到有這么大能耐。海小姐察覺到眾人在看她,既沒惱怒,也沒嬌羞,仍舊靜靜地低頭坐在那里,仿佛什么也沒察覺到。
二老太太嘆道:“這有什么?前幾年我們家不在京里,幫不上忙就罷了,但今年我們已經回了京,少不得要替你打點的,盡管交給我們就是。”
海老爺忙道:“使不得!姑母不必為侄兒費這個心了,侄兒早已托了朋友幫忙!”海小姐抬眼望了望父親,又再低下頭去。
二老太太十分詫異,倒是卓氏笑了:“表弟不必擔心,不費什么事,只是讓人去打聽打聽。每年空出來的官缺都是有好有壞的,人人都會事先打聽清楚,免得到苦地方去受罪。若是遇上了窮山惡水。路上難走不說,三年下來,命都丟了一半!還有些地方,或有豪強,或有惡霸,還有民風不好盜賊橫行的,去了這種地方為官,連前程性命都堪憂呢!就怕表弟不清楚實情,把燙手山芋給接下來了。”
海老爺暗暗松了口氣,盯著雙腳前方的地板,拘謹地道:“那倒不怕。既然是要出來做官,自當為民做主,怎能因地方窮困就嫌棄了那里的百姓呢?”
春瑛發現卓氏一聽到這話,便迅速瞧了二老太太一眼,后者臉上微微苦笑。想來二老太太也知道吧?她這位娘家侄兒有些死腦筋呀,也許是因為沒有做過官,一直在家待著,因此有些書生氣。春瑛忍不住再望了海小姐一眼,既然海老太爺夫妻倆堅持讓這個孫女跟著上京,應該是相信她能彌補海老爺的缺點吧?
說起來,這位海小姐單名一個淑字,年紀已經十八歲了,興許是因顧慮到母親身體的緣故,尚待字閨中。她長得不算很美麗,但清秀端莊,一張鵝蛋臉白里透紅,脂粉施得很淡,發型首飾都很簡單,明明是大熱天,還穿著一身嚴嚴實實的綠襖藍裙,雖然料子比較薄,卻一點也不透。
春瑛低頭看了看身上的紗衫,再度望向海小姐的目光中,就帶了欽佩之色。
卓氏大概是猜到海老爺的性子,也不多說,扯開了話題,夸起了海小姐,又拉著女兒要她多跟海小姐學習,交流交流管家的經驗。
春瑛站在二老太太身后,觀察到她情緒已經穩定下來了,伸手摸了摸定神茶的杯子,端過來命小丫頭去加熱水,卻忽然瞥見外頭有人在來回徘徊,見自己望過去,便不停地招手。她認得那是卓氏身邊的管事娘子,回頭看看二老太太,給秋雁打了個眼色。便輕步走到屋外,問:“怎么了?”
那管事娘子湊到她耳邊小聲道:“底下人去搬海家的行李,但海家的管事說,他們老爺不叫搬。”春瑛愣了愣,不由得一頭霧水,既然上了京又來報信,應該是要住在府里的吧?不叫搬是為什么?
她正尋思緣故,便聽到屋里傳來二老太太的聲音:“春瑛在外頭做什么?”她忙揮手讓那管事娘子走了,回到屋中,小心地試探道:“天色不早了,外頭的管事娘子們來問,應該把客人安置在什么地方?”
卓氏忙道:“瞧我,差點兒忘了!咱們家空屋子還是有的,東邊……”忽然記起東邊套院已經給了兒子,但西套院一貫是妾住的,招待二老太太的娘家人稍嫌怠慢了,若是安置在外書房,海老爺和仆役們倒罷了,海淑卻不大方便,不由得犯了愁。
二老太太道:“橫豎敦哥兒已經搬出去了,讓淑兒到我這東廂房來住,她父親住外書房對面的屋子就好,那里地方大,進出也方便。敦哥兒若想向他表叔請教功課,也是極便宜的。”
卓氏聞言忙去安排,海老爺卻慌忙起身道:“姑母與表嫂不必費事了,我已經命人在京里賃好了房舍,拜見過姑母后,就要帶著行李家人過去。”
二老太太不悅地道:“你是我內侄,家里又不是沒有房子,哪有侄兒來了不招待住下,卻把人往外頭趕的道理?快別說這話了!”
海老爺卻十分堅持:“那房舍離侄兒那朋友的府第極近,來往方便些,侄兒不敢叨嘮姑母。”
二太太幫著勸了好一會兒,見他仍舊固執己見,自己也不大想招呼這么大一群人住在家里,便反過頭勸婆婆了。二老太太板著臉,半日才松口,答應讓侄兒住在外頭,只是侄孫女必須留在府里。
海淑跪下道:“淑兒陪父進京,就是為了替父親打點俗事的,沒有丟下父親,自己在姑祖母家里享福的道理,請姑祖母恕罪。”
二老太太嘆了口氣,雖然不情愿,卻也不想硬留下他們,勉強答應了,又命人去看租的房子,家人回報說是半個院子,只有正屋與東廂房,西廂另有一家租客,她便生氣了,堅持讓人在那附近租下一個清靜的兩進小院,還要派幾個家人過去幫忙,不許海家父女拒絕,最后又命侄孫女時常來陪她。海老爺無奈地一一應下,最后又吃了一頓飯,才帶著女兒出了內城。
過后二老太太便幾乎每日都遣人去接侄孫女來說話,卓氏也拜訪了吏部侍郎的夫人,略提了提最近來京的親戚,對方笑著答應說定會照應的,接下來就是看海老爺的運氣了。
侯府老太太聽說東府來了位嬌客,很有興趣。她因為身體不好,不能出門,整日歪在屋里,甚是煩惱,偶爾閑了,請了族中的老妯娌或晚輩媳婦來說話,沒說多久,又嫌人家馬屁拍得太響。只有東府的二老太太,還沒受過她的白眼。一來兩家血緣最近,二來隨著二老爺官位與個人聲望的上升,二老太太在族中已經隱隱與老太太齊平了。因此在她看來,二老太太是唯一不會巴結她的同輩人,聽說是對方娘家的侄孫女兒來了,又是位端莊清秀的千金小姐,想起自家小孫子還未相定人家,便特地派了大丫頭過來送帖子,請二老太太攜客人前去吃茶。
二老太太不好駁妯娌的面子,便帶了海淑和雅君過去,春瑛領著大隊丫頭婆子侍立在后。到了侯府老太太的院子,她已經穿戴整齊等候客人了,再仔細一瞧,太太安氏與兩位小姐都在場,穿著打扮看起來相當正式。
開場白自然是一番寒暄,過后雙方開始介紹,自然免不了提到海淑小小年紀就幫著管家和教導弟弟的故事,眾人又是一番感嘆。老太太兩眼亮晶晶的,拉著海淑的手,親切地問起了她的生日,以及家里的情形,甚至八卦起了海家先輩們的官職了。
春瑛不由得產生了一個念頭:她該不會是打算讓三少爺娶海家小姐吧?這明顯是女大男小啊!
屋中眾人都隱約有這樣的感覺,而坐在邊上的安氏,則早已黑了臉。。.。